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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里相逢
□吴迪
  每到一座城市,我首先是寻访当地的面馆。记得那年梅雨季,苏州的雨丝细得能穿过针眼,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拐进观前街的老面馆。跑堂的正往青花瓷碗里舀头汤,蒸腾的热气在潮湿的晨光中织成薄纱,氤氲在木格窗棂间。穿蓝布衫的老师傅用长筷搅动汤锅,浮沫里翻涌着鳝骨和鸡架,那鲜香混着雨天特有的土腥味,勾得我挪不动步子。“要一碗枫镇大肉面”,话音未落,案板后已传来“笃”的一声——琥珀色的酒酿肉正被切成蝉翼般的薄片。这让我想起张爱玲说的“吃螃蟹面时,我只把浇头吃掉,面就剩下了”,南方人吃面,可不就是吃这浇头的精致么。
  北方的面馆醒得更早。去年在兰州,三九天的晨雾冻成了冰碴子,我呵着白气在黄河边的面摊前跺脚。老师傅虎口处的老茧蹭着面团,发出沙沙的响声。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师傅突然发力,面团在案板上“啪”地甩开。下好的“韭叶”面在牛骨汤里舒展,我捧着粗瓷碗蹲在矮凳上,看油辣子在汤面绽开红晕。这场景与南方截然不同——兰州拉面师傅能拉出毛细、二细、韭叶等七八种花样,为的就是让人专心品味面条本身的筋道。
  最难忘的是有次在太原吃刀削面。师傅立在沸腾的锅前,弯刀闪过银光,削出的面片像柳叶般簌簌落水。我坐在槐树下的小马扎上,忽然一阵穿堂风过,几片枯黄的槐叶打着旋儿飘进碗里,竟和刀削面混在一处。这北方的豪迈,与我在苏州吃三虾面时的精致形成鲜明对比——春日里河虾的籽、脑、仁分开炒制,粉白的虾仁上点缀着橘红的虾籽,吃得那般细致讲究。
  记得在武汉的那个盛夏,热浪炙烤着长江大桥的钢梁。我在户部巷的老店里吃热干面,芝麻酱的浓香与汗水的咸涩在舌尖交织。老板娘麻利地拌着面条,碱面的黄在芝麻酱的包裹下泛着油光,萝卜丁脆生生地响。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店里的吊扇咯吱转着,却吹不散这满屋的面香。这碗面既有北方的粗犷,又不失南方的细腻,恰如这座城市的气质。
  而广州的云吞面又是另一番风味。清晨的茶楼里,跑堂的阿叔端着竹升面穿梭于桌椅之间。云吞皮薄如蝉翼,透着粉红的虾仁,面汤清澈见底,却藏着大地鱼和猪骨的醇厚。啜一口汤,鲜得让人眉毛都要掉下来。这碗面里,藏着岭南人对食材本味的极致追求。
  如今我书桌抽屉里积着厚厚一叠车票,每张都记录着南北面食的风情。上海葱油拌面的香气还粘在梅雨季返潮的车票上,西安油泼面的辣味藏在烈日暴晒过的票根里。朋友笑我是面条的朝圣者,我倒觉得,这一根根面条里,绞着南北中国的魂。南方的浇头面吃的是山水意境,北方面条尝的是天地豪情。
  就像此刻,窗外是初起的炙热,我煮着一碗过水面,忽然想起成都凉面老板娘的话:“三伏天的面要过三遍凉水,人心要经得起三伏天的熬。”这话和着花椒的麻香,让我忆起在武汉夏夜吃的热干面,芝麻酱香混着长江的水汽。从张爱玲剩下的那碗螃蟹面,到兰州拉面师傅手中飞舞的面团,这一碗碗面里,藏着整个中国的无限风情。
  有时深夜饥肠辘辘,最想念的竟是太原那碗混着槐叶的刀削面。简单的一碗面,却能让异乡人想起家的味道。或许这就是中国面条最动人的地方——它不仅是果腹的食物,更是一方水土的印记,是游子心中最温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