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1版
发布日期:
父亲做过的营生
□朱贺
  父亲做过几年赤脚医生,家中那个掉了漆的医药箱里,总放着纱布、红药水和几种常见药片,散发着淡淡药味。他有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密密麻麻抄着药方和口诀。有时在田埂歇息,他会教我们背诵“汤头歌”:“小柴胡汤和解功,半夏人参甘草从。更加黄芩生姜枣,少阳百病此方宗。”看我一脸茫然,便解释:“这是治感冒发烧的方子,柴胡是主药。”他常连吓唬带叮嘱“不洗手别拿馍,吃到肚子里都是蛔虫,肚子疼!”那时候农村孩子常因吃了不干净食物,肚子有蛔虫,疼得满地打滚。在田里,谁的脚手弄破流血了,他揉一把止血的野草敷上,还真管用。
  父亲做赤脚医生没几年,一来年轻没名气,找他看病的人不多,二来他只敢打针,不愿意给病人吊水,没挣到什么钱。
  这条路走不通,他便把心思转向别处。他花钱订阅《致富报》《农村百事通》等报纸杂志,照着上面的法子种粮种菜养鸡鸭,也踩过不少坑:比如按所谓的“技术秘方”生产洗衣粉、养蚂蟥……结果发现,很多不过是骗人的噱头。
  在诸多尝试中,有两项颇为成功。一是养殖长毛兔,当时一斤兔毛能卖到上百块钱,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家里养了一百多只长毛兔,父亲还设计出双层兔舍,兼顾通风、排水和清理,给兔子安了个舒适的家。第二项是种植番茄、芹菜等作物,比传统的“一麦一豆子”效益好很多。家里零花钱宽裕了,我和弟弟偶尔也偷偷顺点钱,买块糖、买根冰棍解解馋。
  春秋两季,他还穿插着做雏鸡雏鸭的贩卖生意,把雏禽赊给农户,等秋季农户有了收成再去收钱。冬天农闲,叔伯婶子们大都挤在墙根晒太阳、赶闲集拉家常,父母亲则忙着清理泥塘,为菜园积攒土杂肥,照料长毛兔繁育幼崽,把春耕要用的农具一件件修理妥当。
  那些年,父亲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父亲身上有着中国传统男性家长的隐忍,从不向年迈的爷奶和年幼的我们诉苦。多年后,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两件刻骨铭心的事:一次父亲从外省返程,在河道里乘船,遭遇黑船工。船工没捞到什么好处,恼羞成怒,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父亲听到后,趁船工不注意,偷偷跳到河里,在水草窝里藏了一夜,身上叮满吸血蚂蟥,差点休克淹死在水里。还有一次,他落入一伙人合设的“调包计”圈套,身上一千多块钱被骗走,他抱头失声痛哭。
  2000年前后,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父亲的生意渐渐难以为继。为了供我和弟弟读书,父母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离开年迈的爷爷奶奶,踏上前往上海的务工之路。他们在徐汇区一个农贸市场租摊位卖青菜,这一去,就是十年。农忙时节,他们会像候鸟一样匆匆赶回老家,抢收麦子、掰玉米,短暂停留几天,又匆匆赶回上海。我与父亲聚少离多的日子,在这样年复一年的奔波中,被拉扯得愈发漫长。
  父亲在上海卖青菜的十年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起床,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清晨六七点前,把各种蔬菜在摊位上码放好,一直守到傍晚八九点钟,菜市场里顾客少了,才能收摊。他说,在那里的日子,常年见不到太阳——去市场时天还黑着,市场里没有阳光,收摊时天又黑了。长期的劳累和压力,让父亲患上了帕金森病,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后来我和弟弟工作稳定了,他实在干不动了,才在2010年,把摊位转租出去,回到合肥定居,住在我弟弟家附近的小区。
  父亲日渐衰老,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每次去合肥看望他,临别时,他总要执拗地送我至小区门口,重复着那句说了十几年的话:“路上开慢点,别跟人家抢路。”严重的帕金森病让他步履踉跄,身形佝偻。坐进车里,透过后视镜,总能看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着,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肯一步三晃地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