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上世纪20年代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我祖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标准的旧式中国农民。靠着祖父、祖母勤俭持家,到了我父亲这一代的时候,家里有了几亩薄田,可勉强维持生活。父亲的外公是一位老中医,有些文化,注重子女教育。受此影响,祖父、祖母勒紧裤腰带将我父亲送进私塾。父亲刻苦好学,后来考入颍州师范学堂(安徽阜阳师范大学前身)。父亲在《六十抒怀》一文中记述道:“我早年在外就读,家贫无力缴纳学膳费。母亲为了供给学费,常于冬夜纺绩,一灯如豆,寒气侵肤。午夜时分,犹闻纺车辘辘之声。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
父亲长于书法、写诗作文,虽然接受的是旧式教育,但他性格开朗,思想进步。解放以后,父亲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参与筹办寿县炎刘中学,在原先坟墓遍野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创建起一所屋舍俨然、人头攒动的崭新学校。
父亲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深谙最好的教育应当顺应人的天性和爱好。在我们小时候,父亲利用闲暇时间教我们儿歌,给我们讲故事,像精卫填海、农夫与蛇、祥林嫂的故事,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到了小学三年级时,他开始教我们写毛笔字。他告诉我们:“中国汉字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因此,写字时,一定要端正坐姿,气运丹田,做到两脚放平不跷起,腹背直起两肩平,头部端正不偏向,挺胸不抵桌子边。这就是读书人所谓的练气养气。”
父亲对于我们的学业既积极引导鼓励,又顺其自然。他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课堂上也会提问到我,我有时答非所问,甚至一声不吭。每当这时,我就特别紧张羞愧,担心挨批,而父亲只是给予耐心的点拨、细致的讲解,让我在轻松自然的状态下学习。
父亲退休以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古籍研究和诗文写作之上。他一生酷爱屈原和陶渊明。他十分钦佩屈原的爱国忧民思想以及淑离不淫、梗其有理的高洁品质,同时,也为屈原因愚忠牵绊遭遇的忧愁而怜惜,一腔悲愤《悼屈原》:“摒却愚忠心自宽,何妨千古仰高贤。身沉屈窟汨罗冷,魂断楸林晓梦残。朝坛已无栖息地,人间犹有寄愁天。伏清死直荃难察,唱绝离骚亦枉然!”从1980年开始,父亲耗费十多年心血写成了一部几十万字的皇皇巨著——《楚辞集注》。
父亲尤为欣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骨气和归园躬耕、悠然自得的真名士风范,因此,他把自己的散文集、诗歌集分别命名为《归农录》《守拙集》。
父亲幼年读书,青壮年教书,从来没有接触过农活。退休以后,适逢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五六亩田地。面对家里劳力缺乏的困顿局面,他毅然放下架子,切切实实地学起了陶靖节,整天不停地忙碌在田间地头。
他在《归农》一文中曾这样记述:“头戴竹笠,脚穿布鞋,手提箕畚、锄头、铁锹之类,每当风和日暖,或拾粪于道边,或耘草于南亩;或向老农问稼,或与村童嬉戏,绝无市侩之虚浮,得享纯真之乐趣,此亦人生之大快也。”晚年的父亲,以劳动为乐,以田园生活为乐,把自己的心血完全倾注到农民中间,倾注到黄土地深处,回归到生命最本真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