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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梅岭
□吴垠康

  黄梅人犁地插红芋。


  


  皖西南龙湖北岸,丘陵起伏,波澜不惊,海拔落差不过十余米。蜿蜒其间的松梅岭,与我老家动辄一两百米落差的山坡路相比,冠之以“岭”,委实是杀鸡用牛刀。十几年前,我首次去松梅岭,一下子就记住了此地,当然与海拔无关。
  大概是“新农合”在我县实施的第三个年头吧,农民参保意识还有待提高,基层定点医疗机构门诊报销还不规范,在问题多发的年头岁尾,作为监管人员,我要早出晚归,奔走于乡村的角角落落。在佐坝乡梅园村,村支书老周沿着松梅岭带我们入户走访,我发现所到农户均在东边,心想不会有猫腻吧?要求也去西边入户时,被告知那边非我县管辖范围。
  当时的松梅岭还是泥沙路,宽五六米,两边高高矮矮的瓦房合面成“街”,东边是安徽省安庆市宿松县佐坝乡梅园村,西边是湖北省黄冈市黄梅县独山镇东观村,站在街中间,左脚在安徽,右脚在湖北,身跨皖鄂两省,堪称奇观。
  一路之隔,户籍不同,门牌号不同,电话区号不同,手机信号不同,包括“新农合”条条框框也有不同。这些差异,如同湖水与江水交汇处,形成了模棱两可的暧昧色差,也增加了基层治理的复杂性。老周说,东边的鸡去西边下了蛋,西边的牛啃了东边的庄稼,别看鸡毛蒜皮,较真就是跨省调解。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松梅岭修建了水泥路,车道标线如飘动的彩带,梅园村与东观村已建立联防联治、共建共享机制。如果不是路口有分属两省的路牌标识、地方沿革简介,初来此地造访者,根本不知道松梅岭是省、市、县、乡、村五级行政区划的分界线。
  松梅岭南端的龙湖,波光粼粼,浩瀚无边,那里的分界线如同省略号,水面权属靠经纬度分割。没有边界观念的鱼虾,来回追逐,撞进哪边的渔网就算哪边的渔获。像鱼一样难以界定的,还有诸如婚丧习俗等等文化土层。如居住在松梅岭两边的彭姓,虽讲的方言不同,族谱上却是同根同源,每年清明节都是聚在一块祭祖。还有由来已久的跨省婚姻,两边一代代人互为“老表”,随便一抬脚,就坐在了外省的宴席上。

 
  你来我往的松梅岭,许多细枝末节在历史长河里模糊不清,像黄梅戏发源地,民间论争,至今不休。倒是堪称戏曲活化石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南词,由龙湖北岸宿松、感湖北岸黄梅一带的单人说唱渔鼓小调演变而来,大抵能达成共识。
  文南词由逃荒卖唱的民间艺人传播,再融合灯会灯舞、采茶戏,从田间地头、街头巷尾的坐唱,一步步登堂入室,走上舞台。据宿松地方志载,民国二十年,民间艺人虞正兴创建虞松峦文词腔戏班,忙时务农,闲时排戏,节庆演出,甚是兴盛。戏班男性二十余人,旦角皆男扮女装……
  距松梅岭不远的虞松峦,位于佐坝乡龙门村,文南词非遗传习基地坐落在那里。
  在导航指引下,我的车子弯弯绕绕赶到基地时,宽敞的戏台上正在演出。坐在台侧的二胡手,头发花白,架着一副镜面泛白的老花镜,咿咿呀呀的二胡,似乎也在摇头晃脑。戏台中间一对男女,移步弄袖,你说我唱,唱词没听明白,曲调颇为耳熟。对了,是儿歌《胡老儿补缸》,禁不住小声哼唱:“胡老儿今年七十七呀,一么啷叮当,啷个儿叮当;讨个老婆八十一呀,一么啷叮当,啷个儿叮当……”同行者一脸惊异,说我唱的调子怎么与台上的一模一样?龙门村党总支书记、文南词传承人虞观友上前解释,说这就是文南词呀!演毕,我上台翻看摆在二胡手面前的乐谱,戏名栏赫然写着《补缸》,只是唱词作了修改,已找不到我唱的那一段了。
  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跟在大孩子后面学会了《胡老儿补缸》。三十多年前,我教儿子唱过这首“儿歌”,甚至在今年“五一”期间,我还唱着哄过蹒跚学步的孙子。想不到啊,我唱了几十年的调子,居然就是在地域文化研究中常常被提及的文南词!
  风风雨雨大半辈子,许多事以为弄明白了,其实并非如此,只是不一定有机缘涂抹掉孤陋寡闻的空白处。


  有人说,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必然民风剽悍,而地处江南腹地的松梅岭,也被打上了这一烙印。当然,剽悍还有另一种解读,即在双边文化碰撞下,人们不因循守旧,不固步自封,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潮,继而成为播撒革命种子的沃土。像松梅岭边上的烈士陵园,就是为纪念中共宿松支部第一任书记——徐文藻烈士专门建立的。
  徐文藻1905年生于松梅岭一个富裕的乡绅家庭,1926年夏在武汉鄂州中学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考入湖北法政专科学校,时北伐军进攻武汉,他受党组织派遣,回家乡宿松开展地下斗争。在中共黄梅三区(独山)委员会领导下,他以佐坝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教员身份为掩护,秘密开展革命活动。多少个夜晚,他孤身一人穿梭于松梅岭,警觉着远近的风吹草动与灯火虫鸣,去周边村庄举办农民夜校,去县城发动手工业者。1927年1月,中共宿松支部在宿松县城成立,徐文藻任支部书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没有被白色恐怖吓倒,在县城组织召开两千多人的讨蒋大会,惩处了一帮地方豪强劣绅,令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5月28日,徐文藻被捕入狱,第二天在宿松县城老厅献出了23岁的宝贵生命。
  如今,徐文藻烈士陵园周边的三个自然村庄被规划建成梅园中心村。旧貌换新颜,前来祭奠先烈的人们,无不赞美日新月异的和美乡村,想必守望松梅岭的徐文藻烈士,也含笑九泉吧!

  基于资源禀赋可以差异性互补,区划交界之地只要交通不闭塞,极易形成边贸市场,国界如是,省界如是,县界亦如是。
  车子从松梅岭往北不久,便是佐坝乡碧岭村。这里仍是丘陵,仍是省界,105国道穿境而过,只是没有松梅岭那样的跨省骑路合面街。我曾在不同的节令,骑车去碧岭挖过冬笋,掐过苦菜,采过鼠曲,捡过松树菇,然而才几年工夫,留下过诸多野趣的山场,如同川剧变脸,已然另一副模样。规划面积5.6平方公里的省级毗邻示范区,可谓特大型号的“松梅岭”,在智慧云仓和电商翅膀加持下,货单越过皖鄂两省的天空,飞向大江南北乃至大洋彼岸。
  在智慧云仓项目一期,建有智能服装仓储物流基地、品牌后整中心、数字供应链集散中心,15000平米的多层仓库,容量达数百万件。一打打成品衣按厂家、批次、型号分区堆码,横列竖行,方方正正,如同阅兵场上一个个矩形方阵。这里不但集散着周边地区生产、加工的各式服装,而且链接全国服装产销市场,建立了比实体仓库庞大得多的无形“云仓”。
  走进一楼购物体验区,货架上的男女装琳琅满目,同行的朋友不经意间搓揉布料,再看看标价折扣,惊叫比大型超市便宜一半呢,取下衣服一比划,立马心动了。有的自己买一套,还要现场劳烦与家人身材仿佛的代为试穿,再买一套,以致原定的行程安排被打乱了。
  人流带动物流,边贸闹市的这一因果关联,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知晓朋友王建国第三次返乡投资创办“芷兰农场”,是看了抖音上一个视频:四位外国留学生在花果田园包围的草地上,烤面包,撸串子,喝咖啡……而这片草地仅是“芷兰农场”的冰山一角。今年5月,安庆市一批作家诗人应邀参加“芷兰”笔会,我再次与刚从非洲乌干达房地产施工现场归来的王建国先生相逢,问起留学生怎么知道这里,他说是看到“芷兰农场”的抖音后,从上海乘动车来宿松的。
  松梅岭,一个看似被城市疏远的边地,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打开走向城市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