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玟/摄
一
老徐蹲在地头搓泥土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片土地是有生命的。这是双把岁月和泥土都攥出茧的手,粗硬的手指铁铸一般,指节鼓起如老树根。可就是这双手,在麦苗间游走时竟显出几分温柔来。他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揉搓,土屑从指缝簌簌落下,像在给土地把脉。土粒要是碾出细面儿,就咧开嘴笑;要是有硬疙瘩,眉头就皱成个“川”字,那是土地在跟他“说话”。
太和老乡都认得徐淙祥,他是太和土地上长出来的“麦王”。七十三岁的老人,手掌里的老茧比麦粒还硬,全国劳动模范、全国种粮大户等一系列奖章,是土地给他的最沉的麦穗。他的脊背已有些弯,却依然每天清晨第一个走进麦田。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麦苗。当他俯身查看麦穗时,那姿势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检查庄稼,而是在聆听大地的低语。有时他会突然跪下来,把脸贴近泥土,深深地吸气,他说这样能闻出土地需要什么。
水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徐立刻挺起腰,像听到召唤的士兵。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眼神却变得锐利。“得去看看东头那块地。”他边说边迈开步子,我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的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田垄上,仿佛他的脚底长着根须,与土地紧紧相连。
二
这场景莫名熟悉。三十多年前,我祖父也是这样跪在田垄上。那时我总跟在他身后,看他用拇指和食指捻开土块,凑近闻一闻,仿佛能嗅出墒情深浅。他教我把耳朵贴在地面,说能听见庄稼拔节的声音。我当真趴下去,脸颊沾满泥土的腥气,却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记得有年大旱,祖父天天往田里跑。他用手扒开干裂的土层,查看墒情,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尘土。有天夜里,我听见他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再不下雨,麦子就要渴死了。”第二天清晨,我发现他跪在田头,手里攥着一把枯黄的麦苗,肩膀微微发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硬汉流泪。
后来雨终于来了。祖父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帘中摇曳的麦苗,脸上的表情我至今难忘。那不是一个农民看到庄稼得救的喜悦,而是一个父亲看到孩子病愈的欣慰。他转身对我说:“土地最懂感恩,你待它好,它绝不会亏待你。”当时我不太明白,直到多年后读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才恍然大悟。
我们这些在泥巴里打过滚的孩子,骨子里都藏着对土地的眷恋,像麦粒深埋冬雪之下,静待春来。即使后来离开了农村,走在城市的水泥路上,脚底仍会不自觉地寻找泥土的柔软。
三
我们这个民族,向来是把性命和土地捆在一处的。上古神话里,盘古的血肉化作山川,夸父倒下时手杖生出桃林。农人弯腰插秧的姿态,与甲骨文里的“人”字何其相似——都是膜拜土地的姿势。老徐跪下来贴紧泥土的样子,不正是这“人”字最鲜活的注脚?
乡人把老徐这样一辈子铺在土地上的老农叫作“老麦秆”,但这样的“老麦秆”何止千万?他们把自己种在土里,长成会走动的庄稼。你看,老徐号召大家跟着他一起干时,给村民立军令状的模样,哪像是在签协议,分明是与土地拜把子。那些按在纸上的红手印,是蘸着血汗写的契约,比官印更重三分。协议上写着:“小麦亩产1000斤,大豆亩产300斤,即使遇到自然灾害,也要比普通种法增产10%以上。”这哪里是商业合同?这是一个老农对土地的承诺。
在中国农村,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在河北,有位老农三十年如一日在荒山上种树,把秃岭变成了绿海;在云南,有对夫妇守护着祖传的稻种,不让现代农业的浪潮将其淹没;在东北,有群年轻人回到黑土地,用新技术延续着父辈的农耕梦想。他们或许互不相识,但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液——对土地的赤诚之爱。
这种爱不是浪漫的抒情,而是刻在基因里的记忆。我们的祖先从新石器时代就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耕作,一代代人的汗水渗入土壤,化作了文化的养分。二十四节气是土地的呼吸,《齐民要术》是土地的密码,那些口耳相传的农谚,则是土地写给我们的情书。
四
暮色渐浓时,老徐的孙子徐旭东开着无人机掠过麦田。钢铁器械投下的阴影与老人佝偻的背影重叠,恍若时光的叠印。年轻人电脑里的数据,老人手册里的农谚,原是一脉相承的土地密码。
“以前肩挑手提,后来机械化,现在要懂计算机、数据分析……”小徐说着,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上的参数。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与祖父布满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但当他蹲下身查看麦苗时,那专注的神情与老徐如出一辙。2018年夏,小徐大学毕业证还沾着油墨香,老徐就把草帽往他脑门上一扣,牵着他往田走,“土地不会亏人”。
老徐递给他的不仅是草帽,还有一本磨破了角的《农谚手册》,上面有老徐年轻时写的“土不亏人”。小徐现在用无人机测墒情,但遇到连阴雨,还是会翻开手册查“拔节追肥不宜早,免得倒伏减产多”“足墒播,控播深,播深三至五公分”等说法——新数据和老经验在他笔记本上画着同样的曲线。
老徐站在田埂上,看着孙子和他的无人机,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深沉。有欣慰,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知道,这片土地的未来将交给这些年轻人,交给那些他不太懂的技术。但他更知道,无论工具如何变化,对待土地的那份真心永远不会改变。
五
离开时,夕阳把麦田染成了金色。老徐蹲在田埂上,背影如同一株成熟的麦穗,沉甸甸地低垂着。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土地在诉说。
我突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土地在游子心上长的根须。而老徐们,正是替所有离乡人守着根的人。他们的皱纹里积着五十年的风雨,掌纹中刻着一万次日升月落,却依然会在丰收时节,笑得像个抱住母亲的孩子。
车子驶离村庄时,我摇下车窗,让带有麦香的晚风吹拂脸庞。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老徐蹲在田埂上的身影,看见他捧起一把泥土,像捧着整个生命。这身影和博物馆里那尊汉代扶犁陶俑渐渐重叠。从“刀耕火种”到“无人机巡田”,变的是农具,不变的是把命交给土地的虔诚。那些掌纹里的麦芒、汗渍里的盐粒、泪水中的期盼,早和二十四节气一起,长成了中国的根。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每一寸土地都因这样的守护而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