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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闲章
  □合肥许冬林
  梅雨停过,天空高晴,家家晒霉。
  门前的场地上,芦荻编的席子上,花花绿绿一片,铺晒着我们一家的四季衣物。衣箱衣柜敞开在太阳底下,去霉味和潮气。
  微风过处,木头的香气,衣物上残留的洗衣粉的香气,树荫里散发的青叶的清香,汇合成极醉人的夏之风味。
  母亲坐在后门口,给我接毛线衣。门后的榆树,柔长的枝条在河风里轻轻摇曳,越摇越长,如绣帷,如翠帘。穿堂风悠悠荡过,掀一掀母亲的刘海和垂落的鬓发,坐在门框边低头织衣的母亲,像是安静坐在画框里。
  我脏手脏脚,毛毛糙糙,小得像画框一角的印章落款。我仰看母亲,母亲一头茂盛乌发,面容姣好,仿佛周身生有光芒。风儿不时吹荡起母亲手指下拖曳的长长绿色毛线,那一刻,仿佛我不会长大,母亲永远不会衰老。徐徐夏风,把人世吹成没有年代的童话。
  长长的河堤深处,传来拨浪鼓的声音。奶奶听得鼓声,从房间里出来,边走边摸她脑后的髻——她的灰白头发梳得像她的菜园一样,工工整整。
  摇拨浪鼓的货郎,自榆荫深处担两只货担而来。半百年纪,精瘦黝黑。他见了奶奶,便歇下货担。货品陈列在蒙了玻璃的一只浅浅方柜里,柜盖扣着。玻璃下面一格格陈列有各色型号的缝衣针、各色纽扣,还有圈成鸡蛋大小的各色棉线、一绺绺绣花用的彩色丝线,还有我们小女孩头戴的绢花、小婴孩戴在手腕脚腕上的豆大的铜铃铛……货郎一边握着草帽扇凉,一边拿出奶奶要的发夹。他的灰白胡须在微风里轻轻飘拂,如同秋阳里飘摇的芦苇花。货郎是一根老芦苇。
  奶奶见货郎辛苦,叫我端碗水来给他喝。我回家捧一只父亲常用的白底蓝边的大碗,碗里清水一路晃荡,颤颤浮动着屋檐的影子、榆树的影子和太阳的碎碎光斑。
  货郎喝过水,道过谢,重拾起货担,又飘拂着他芦花似的胡须走远了。只有拨浪鼓的声音“布当——布当——”长一声短一声,在宁静的午后河面上,被河风揉得像柳絮一样轻。
  我喜欢货郎到来的时光,看他玻璃柜里的琳琅货品,惊讶我们的生活竟然有那么丰富的“物质需要”。也许我们的生活也是货柜,里面陈列着种植、耕耘、收获、过节、过年、婴儿出生、女孩出嫁、老人出殡……这些人世的各样事情。拨浪鼓摇响,平静如水的乡村,仿佛倏然在风里起了小小的皱——这波纹荡漾的生活,实在叫人爱怜。
  奶奶试用银色新发夹,坐在屋檐下梳头,她的灰白头发放开来,梳直梳平,长及肩下。凉风吹拂,银丝夹着黑发一起袅袅飘动如雨天的炊烟——奶奶是半新不旧的奶奶。
  奶奶也晒霉。黄昏,奶奶在芦荻席上捡叠她晒的衣物,一件件整齐码放进她结婚时陪嫁过来的方柜里。方柜颜色早已破败成暗褐色,她的衣也色泽暗沉,或藏蓝,或深黑。奶奶的衣柜,仿佛装下了全世界的暮色。
  村庄的黄昏,似乎也是奶奶调制出来的。
  当一身深色衣饰打扮的奶奶,在暮色里走动,夜就被她的身影越调越黑。
  树叶落地的声音,在某个夜晚忽然密集起来,我知道有风走过,是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