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施维奇
老太太的满头白发憔悴地散在枕头上,闭着眼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从牙关紧咬的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呻吟。老太太是端起脚盆往马桶倒洗澡水时扭着腰了,一夜疼得没怎么睡。尽管如此,看上去仍然透着干净、清爽,不像个老人,更不像一个97岁高龄的老太太。
伏天的太阳一大早就明晃晃刺眼,看着玻璃上的闪光都让人冒汗心慌。房间空调全部开起来,一直开,制冷没什么明显效果,从风管机里吹出来的都是干燥的热风。老太太门前的小花圃,白兰、牡丹、米兰们耷拉着叶子,早晨拎水浇一次,还没缓过劲儿,又被中午的毒太阳烤糊了,傍晚透水还得再猛浇一次,才能勉强度命。
湿漉漉的梅雨季刚过去,卧室的地毯散出似有若无的一股霉味,也许是空调房间长时间不开窗透气滞淹而成的憋闷的气息。妻子拽出一块毯子,甩到镀锌水管焊接的晒架上,又用棒槌上下扑打一阵。一些尘埃袅袅娜娜,落定在她脸上滚动的汗珠里。
老太太在沙发上哼哼着,叹息一声说,我这是要死了。
妻子倒一杯凉白开,端到老太太跟前的茶几上,一边大声责备她别胡思乱想。就你这身体,活120岁没问题,妻子说,你就是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洗澡水伸手掀掉,还冲冲地板,你端它干什么,就不知道给别人省点力气。妻子声大,老太太耳朵背,也听不见。
我这是要死了。老太太兀自喃喃自语,侧翻身,让妻子拿来一个抱枕,垫在后腰。
也许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内心对于死亡格外恐惧。
这几天,都是妻子起早带晚服伺。一早买菜去,晚上回来匆匆洗一下,换个衣服就赶紧走,不敢在家耽搁时间长。夜里如果没人,老太太开个灯,开个空调,挪挪挨挨都要半天,热一身汗。到了周六,老太太腰不痛了,精神大好,我去时妻子正在晒霉。老太太忙着切西瓜,拿出中间最好的一瓣给我吃。老太太看着摊晒的秋冬衣服幽幽地说,我死了就把这些衣服卖了。小姐就笑,都什么年代啦,还当往常呢!现在有谁缺吃少穿,不要说卖,白送都没人要!谁还稀罕穿你剩的!老太太一脸的诧异和不敢相信:真是时代变了!都是新的,没怎么穿,就不信没有人家要。
八十大几的老舅端椅子坐到香樟树荫下乘凉,老太太也端椅子坐过去,拿着蒲扇给自己的老弟扇风。她皱着眉,生气地给老舅说,我闪了腰,这个老四连着两天都不知道下来看看我。这个话,她给老舅说一遍,给我说一遍,她孙子来时也听她说了一遍。四哥提两瓶酒下来,她当着这个儿子儿媳的面,又把话说了一遍。中午喝酒,四哥就笑,不是天天都来吗?前天是酒喝多了,头痛,昨天一天没下楼。老太太说,还是丫头好,要是没有三个丫头,我就伤心了。老舅就接过话称赞二姐、小姐和我的妻子,你们有孝心,老娘托你们福。
每次娘家来人,接到电话,老太太就会坐到门口,不断张望。我开玩笑说,人啊,原来100岁也需要娘家。想想,亲情、友情,以及同事、夫妻之情,是一种多么尖锐而深刻的关系,就像质地绵厚的衣物,离开毒太阳的烤晒,也会在不经意间生虫、霉变。
老太太的一双棉皮鞋,鞋面长出一层黄茸茸的毛,乍一看眼生,还以为是新鞋。老太太节俭,春节红包、每月失地农民保障的钱,还有银行存款的利息,怕老鼠咬,用手巾扎紧,放在铁盒里。压在箱底时间太长,钱都长霉了。
老太太的几个重孙女在翻看绘本,望着门前红红绿绿,纯净无邪,齐声诵读民谣:“六月六,晒晒伏,终岁不生虫。龙王晒龙鳞,皇帝晒龙袍;寺僧晒经卷,农家晒稻谷;士人晒书籍,妇女晒衣裳;晒衣衣不蛀,晒书书不蠹……”
六月暴,午后一声雷,大颗大颗的雨点立马飘落。落下来的雨珠也是烫的。七手八脚,紧赶慢收,摊晒的衣物还是着了雨。不过也没什么,雨后大太阳,再晒。连晒几个大日头,泡噜噜,真香!老太太多年没有嗅觉,吃什么都闻不到香,此刻叠放衣物,也闻见了满柜子的阳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