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快事颇多,无债便是其一。有道是“无债一身轻”!即使日子清贫,也会安宁无忧,怡然自乐。因此,绝不轻易借贷。偶有借贷,那债便是毒蛇在心中分分秒秒地啃啮,恨不得当了自己偿清它。然而,无论如何未成想,此生却已不知觉地积欠了一笔巨债。
母亲年届耄耋,六七十岁时,双耳即已失聪;又在一个阴雨天,于门前场地不慎摔了一跤,右脚踝骨折,在家乡医院就诊后,骨折痊愈,右侧髋关节却出现肿痛,行动失灵。我们皆认作骨折后遗症,未置心间,孰知疼痛日渐加重,竟至不能独立行走。
那些年,我们兄弟姊妹皆于他乡谋生,家中只有父母二老。父亲身体硬朗,即使年近八旬,百十斤的担子也可以轻松上肩,一路小跑着挑走,堪比壮年。他完全包揽了担水、浇地、劈柴、耕种等一切繁重事务,母亲仅需操持轻便的家务活。然而,自从父亲五年前罹患重症迅速衰弱之后,母亲所依仗的那条“腿”遽然失去支撑力,髋关节越发僵硬,开始有了埋怨!
于小弟的来电里闻得此讯,立即与妻驱车,迎接母亲来到我所在的省城,寻专家,看西医,问中医,搀扶着母亲行走在白衣天使之间。中医专家借助透视胶片诊断:“髋关节自幼生长错位,经过几十年磨损,已经坏死。”股骨头坏死,唯一疗法便是置换关节,手术并非复杂,但需静卧三四个月方能行走。其时,父亲重疾在身,身体孱弱,尚需母亲扶持,而我们兄弟姊妹无法请长假陪伴。稍一犹豫,就决定保守治疗。首个疗程后,母亲说效果尚佳。于是,我再次寄回两个疗程的中药。孰知两个疗程半载过去,再次确认药效时,母亲却说:“没有效果!”
我和妻都执意挽留母亲在省城多住几日。然而,对于母亲来说,城市生活束手束脚。她烧惯了柴火土灶,划一根火柴嗤的一声点燃松针和茅草,再码上干烈的树段,烧煮便利;现在,按下燃气灶按钮,电火花啪啪啪地连响,如同地雷导火索在嗤嗤嗤地冒烟,而火苗又突然“嘭”的一声蹿出,令人生畏。好在一日三餐,我安排妥当,母亲不必费心。
母亲在省城住了几日,除了我们搀扶着在苑区里偶尔散步之外,一直与寂寞为伍,如陷囹圄,因此,每逢我下班,便反复念叨:“你上班很忙,我也急得慌,送我回去吧,老头子在家不行啊!打电话问问,家里的鸡鸭可按时喂了?鸡蛋可捡了?竹园里的杂树砍了吗?要锯短,晒干……”第六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说:“明天周六,帮我买张票送我上车,我自己回去。”虽然语调平缓,但言辞决绝,母亲彻底断绝了我们留她继续住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不满足母亲的心愿。送回故乡后,母亲拄着竹杖或木棍,配合着父亲房前屋后里里外外忙碌,片刻不休,永无止息。晒场上、竹园里、水塘边、菜地间、田埂头,无处不在的两个形影不离的苍老身影成了我们兄弟姊妹时时刻刻的牵挂!
到了春节,父亲已不能进食菜蔬粥饭,仅以米糊果腹维持生命。但我要求母亲必须保证一日三餐,按时茶饭,确保身体之需。母亲总以不饿为由,磨磨蹭蹭,一碗温热可口的饭菜晾在那里,拖到没有一丝热气才去吃几口。我便在每次开饭时,盛好她喜欢吃的饭菜,端到母亲眼前。她不吃的借口很多,或说:“我的袜子还没穿呢!”我立即蹲下身,帮她穿上鞋袜;或说:“我的脸还没洗呢!”我立即打来洗脸水,帮她洗脸;或说:“我还要喝口水。”我立即端来她的茶杯,请她喝茶。在我的“严厉”监督下,母亲如同一个倔强而又听话的老小孩,按时完成了久违的一日三餐。
返回省城前的那个早餐,我监督母亲吃完稀饭和蛋糕,转念想:此后再也无人如此严格监督母亲按时吃饭!而父亲大去之期已不远矣,一阵酸楚奔袭心头,顿时泪如泉涌,扶墙掩面,不能自持!
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于农历五月十五深夜驾鹤仙游,我们的半爿天空崩塌了!母亲也彻底失去了这一生最重要的倚靠!小弟不得不辞去外出打工养家糊口的职业,守在家中打零工,随时侍奉母亲。尽管小弟的洋楼小院与母亲住处不足百米之距,但母亲固执地坚守在她与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式砖瓦平房里,且对我说:“你爸走了,住在这里我不怕。”我当然清楚。人死如灯灭,母亲过去常说这话,如今,面对父亲去往另一个世界,应是坦然的;她舍不得的是这几间已经摸得熟透的房子,每一寸墙壁,每一张蛛网,每一缕从瓦缝间直射下来的阳光,都留下过父亲的眼光,浸染了她的情感,此生已经无法割舍!
国庆假日,我和妻回到没有父亲的老家拜望母亲,依然是我远远地呼喊着“我们家来了”之后,母亲才从窗户里隔着窗纱应了我们,但她第一句话却是“家来住几天啊?”
父母这些年虽已衰弱,但依旧将匆匆回归故里的四五十岁的我们视同尚未长大的孩子,堂前灶后忙碌,不让我们插手,反而待成宾客。后来,我们执意自己烧煮洗刷,但离开之后,床上用品仍得由老母亲拖着僵硬的腿脚手工清洗,于心何忍!本次归来,与妻商量:在小弟家团聚一下,当天返回。哪知道与母亲一见面,就迎来此问呢?
午餐之后,我陪坐在母亲身侧,听她天南地北地唠叨,偶尔插话与她交流。母亲有连绵不断的话题,太阳却已西沉。正当我准备辞行时,母亲竟然先开口问道:“你们今天家来,住几天啊?你们休息的床上被单和枕头,都是我新换的。”直接将我的话堵在喉咙里。是啊,归乡拜望母亲,不住上一夜,能叫回家么?那分明是走亲戚敷衍一下而已!母亲朝思暮念之子怎能如此冷酷呢?!我与妻对视一下,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凑近母亲的耳朵大声说:“我们住一个晚上,才走!”母亲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赏赐,忙不迭地说:“住一晚也是好的!住一晚好!你们中午吃了那么多油腻的,晚上吃点清淡的。是吃面条呢?还是稀饭?我来烧。柴火烧的稀饭好吃。”
第二天清晨,我在故乡大地上奔跑了十公里,磨蹭到九点后才准备动身返回。我与妻整理着行李,母亲拄着拐杖,立在我们身旁,反复询问:“恐怕要到阳历年(元旦)才能回来了吧?阳历年可回来啊?阳历年可回来啊?”
“回来!回来!”妻赶忙回应。其实,阳历年与春节只有廿日之隔。
“我就不送你们了!我腿不行,就不送你们了!”母亲这句话如同一支利箭,直接命中了我的心窝!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剧烈的酸痛在我的胸中爆燃!两眼又不争气扑簌簌地滚下豆大的泪珠!我赶紧背上双肩包,转身向汽车所在位置迈出沉重的步伐。走出一二十米远,估摸着母亲无法看清我的泪眼,蓦然回首,望见她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站在堂屋门槛内,一边朝我挥手,一边揉着眼睛,说:“我不送了!你们路上慢点!到家,给你弟打个电话。”
在返回省城途中,哀伤的阴霾厚重地笼罩在我的心头。
这些年来,我们让父母衣食无忧,却轻视了他们的病痛,耽误了医治,更忽视了陪伴他们的情感之需,是何等残忍啊!古人在外当差,每逢父母年迈体弱、病危病故,尚能或告假或辞官,还乡侍奉、极尽孝心,而我们却为生活和工作牵累,无法分身略尽孝道,守护父母桑榆之年,其痛其哀,犹如泰山压顶!
呜呼!“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我积欠父母的债台仍在日积月累地高筑,此生恐怕永无偿清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