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家在皖南旌德。3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皖南过春节。长途汽车轮渡过江以后,景色随即异于我祖居的江淮分水岭。有山便是青的,逢水都是绿的,川谷深沉,松竹飘逸,白墙青瓦的民居点缀其间,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县城的中心是一条青石板铺砌的老街,石板光可鉴人。横过老街,踏上一座桥,迎面是温婉的梓山,与驰名天下的黄山相连。桥下的徽水河,从绩溪而来,一路浮光耀金,穿城而过,汇入青弋江,北去长江。桥头有几处卖甘蔗的,青皮带霜,脆甜无渣,据说只有此地的水土和气候,才能生长此物,别无他出。这不就是人们苦苦寻找的世外桃源、灵魂归处吗!
头一回上门,岳父自然重视,亲自下厨。岳父烧的锅子和卤的老鸭,堪称一绝。皖南的烧锅子,比我们江北的火锅讲究太多,虽然都是一锅煮,但是皖南人家的层次分明。锅底先垫一层大白菜,依次铺叠泡好的干蕨菜、干笋子、干豆角之类的山货,山货之上是豆腐、鹌鹑蛋,再将红烧好的五花肉汤汁浇到锅里。文火慢煮,入味后,覆盖一层粉丝、大蒜、芫荽、菠菜等。锅一开,立马满堂温暖,香气氤氲,尝一口,爽口而不油腻,清香而无干涩。在异乡寒冷的冬天,品尝烧锅子,如入丽日之春山。
此后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他的两个女儿从不染指,泰然享受。我在欣欣然中品出了宿命的味道,岳父看似是把烧菜的手艺传给我,更是在传承家风。我们在习以为常之中,最容易忽略的是爱的存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岳父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岳母是小学高级教师。岳父原本打算身边留个女儿,在县城安逸地生活、终老,却被我们这些“外来者”搅了局。女儿们先后在省城安家,他毫无怨言,尚未退休,便辞别故土,跟随而至,愉快地照看起孙子们。岳父没有门户之见,不强求子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也不把自己的生活强加给子女,这不是一般为父为母的人容易做到的。
岳父喜欢喝两杯,逢年过节,送他两瓶好酒,都收藏起来。平时从超市买桶装酒,在家里到处藏。每天炒菜时,趁岳母不备,咕嘟咕嘟偷喝几口。上桌吃饭时,再用专用的竹筒杯子,倒一杯,大约二两酒,慢慢品尝。如果有我在,他更力劝我“喝杯添”(再加一杯),这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喝杯添”,没有人阻拦。有一次,我开玩笑说,老爷子,哪天您要是不能动了,我们在床边放一桶酒,插个软管,想喝就吸一口。可恨一语成谶。
岳父自从住进护理院后,滴酒不沾,放在他床边的酒,看都不看一眼。他是克制自己喝酒的欲望,保留尽快康复回家的希望。
那年冬至刚过,岳父在护理院高烧不退。妻子好不容易托人将他转入省立医院,住院治疗。医院只允许固定的一个人陪护,我们都要上班,只能委托护工了。妻子不停地与护工视频通话,明显感到岳父的状态每况愈下。那段时间,岳父是孤独和无助的。小寒前一天,我困在办公室,异常烦躁,不顾一切跑到医院。
岳父昏迷着。我握着他的手,凑近他的耳边说:“老爷子,别怕,我们都在。”岳父的手是温暖的,动了动。他想要抓住我,抓住那根能活下去的稻草。岳父戴着面罩,氧气已经开到最大。嘴唇因干燥而开裂,有细细的血迹。我用棉签沾水,慢慢擦干净,责怪护工怎么不多喂点温开水,其实这是没用的。望着岳父张大的嘴巴,剧烈起伏的胸口,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恍恍惚惚,感觉周边一切都不真实,不是正在发生的事。
人在绝望抑或希望的时候,会望向天空,尽管空空落落,却期待奇迹出现。那天从医院出来,我抬头望天,冬日,人间寒冷,太阳依旧温暖,给人以慰藉。
十年前的国庆假日,我们几家去皖南游玩。岳父郑重地叮嘱我,放在县城老房子二楼桌上的物件,一定要带回来。看过绩溪的名人故居,我们沿着徽水河,回到旌德。老房子的门锁已经生锈。走进院子,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厨房里正在烧锅子。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二楼,揭开包裹物件的红布,才知道是两个盒子,备百年之后用的。盒子是用皖南随处可见的普通木材制成,有点土里土气。从来不愿麻烦别人甚至自己亲人的岳父,是什么时候、让什么人做了这件事的,我一直不知道。
医生的努力,我们的祈祷,没有出现奇迹。在我去医院两天后,岳父走了。布设灵堂时,需要照片。以岳父的行事态度,是不会没有准备的。在他先前备好的盒子里,果然有一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岳父精心挑选与亲人辞别的日子。那几天,风和日丽,暖如阳春。我们用鲜花布满灵堂,给节俭一辈子的平凡老人增添一丝尊贵。所有来祭奠者,一律不接受随礼,回赠一份纪念礼盒,以示感谢。晚上家人们一起守灵,说着岳父有关的过往,才发现他没向子女提过什么要求,一生不求回报。我仔细端详岳父的照片,应该是十年前的他,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看出来他内心平静,仿佛此刻他就在隔壁房里休息,听着我们的闲话。岳母静静地收拾岳父的遗物,尽是些破旧的被子和衣物,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床底下藏着好一点的酒,是这些年我们送给他的,还没舍得喝。
盒子里的信,是岳父留个两个女儿的,要将他的骨灰撒在河里。为生虽异,为死则同。普通人只是活在几个亲近的人心中,随着他们的离去,也就永远消失。在后事上,不图面子,不顾世俗,不增加后人负担,岳父看得很透,活得明白,这是他一生信奉的。
岳父没有说撒在哪里的河。他用家乡木材制成盒子,让自己栖息于熟悉的山林之间。河,应该是那条徽水河,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思念,有他翻山越岭、指导植桑养蚕的足迹。徽水河的归宿,在四季清澈的青弋江,青弋江就是他灵魂的安息之所。
清明节到了,我们送岳父回家。妻子不堪这样的别离,没有同去。我与妻妹、连襟开车前往皖南。妻妹捧着盒子坐在后排,每过一座桥、一条河、一个村庄或城镇,都要对着盒子说一声,让岳父知道回家的路。车过青弋江上的溪口大桥,在“风华正茂”牌坊前,向右转弯,沿右岸溯江而上两三公里处,江水至此转向东去。地势开阔,境界非凡。阳光温暖地洒在江面,波光粼粼,犹如片片桃花。山与岸坡连接地带,芳草萋萋,几株芍药开着硕大的白花,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切。我们停下车,路牌指示前面是“桃花潭”,就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桃花潭。向水边走去,岸上有个界桩,上书“青弋江右岸0112”。这样一处宁静的场所,是上天苦心安排的吧。我们打开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骨灰伴着菊花,一把一把,撒在青弋江里,随波远去。
我因不善饮,时常辜负岳父“喝杯添”的期待。酒犹在,人何处,与谁酌!而今,酒一樽,酹江水。料知从此清明处,不看春风看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