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去世三十多年了,我去看她,想要在她的坟前叩上几个头,祭奠一番。
远远地就能看到外祖母所葬的墓地。
外祖母的墓地陷在一片金色的稻谷中,稻子饱满,齐心地垂着头。稻子生长在圩田里,一地的平坦,外祖母的坟地在这平坦中,微微地隆起来,加上坟地上的青蒿、枯草,坟地显现了出来,成了高地。
坟地被草包围了,风吹过,齐人高的荒草瑟瑟地抖动。荒草是多样的,青蒿、火把草、辣蓼、狗尾巴草、灰灰菜、荻草、苇子,等等,如百草园。草势汹涌,盖住了裸露的土地,站立着比稻子高多了。
草意茫茫,草气森森。我执意要去找外祖母的栖息地,蒿草拦住了我的去路。
乡村现在人少了,少得让人不敢相信。田地流转给了大户,少少的人仅是“望望门”看住衰老的家,坟地顾及不上,只能让草随着性子长。
外祖母生前是住在圩埂上的小郢子的。小郢子上的房子沿圩埂一字摆开,如条游蛇。住在圩埂上最怕破圩,圩一破家就淌走了。外祖母经历过多次破圩,家多次淌走。外祖母的日子就过得很艰难,时常挣扎在饥饿线上。
外祖母是小脚,一年总要有两三次远行,没有车楫可依,全靠步行。外祖母想我的母亲和我了,步行近五十里,那缠裹的脚一再受伤,只为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不止一次见我母亲抱着外祖母的脚流泪,外祖母却笑吟吟的,像是在享受人间最美好的事。
我那时不是很珍惜,总是千方百计挣脱外祖母的怀抱,风一样跑去玩。母亲敲过我的额头,我却为之和外祖母置气——都怪这老太婆。
外祖母的鞋做得好。夜里外祖母纳鞋底,纱线拉出风声,若催眠的曲子,我在外祖母的身边呼呼地睡。外祖母爱搂着我睡,还能讲出一两个故事,故事好听,却又吓人。外祖母一年至少给我做两双鞋,一单一棉,小孩子脚长得快,外祖母撵着脚为我做。
我工作的头年,外祖母还给我做了双“老头棉鞋”,鞋面是灯芯绒的,鞋底纳得密密的,所填的絮也柔和。“老头棉鞋”养脚,一个冬天我脚不离它,见人还不无炫耀说:是我外祖母做的,八十岁的老人了。我说得自豪,听的人羡慕。
遗憾的是一个雪天,“老头棉鞋”受潮了,我拿到炉边烤,也就打了个岔,棉鞋竟被烧着了。我大惊失色,再见着时“老头棉鞋”已千疮百孔。
之后的日子,我再穿不上外祖母做的鞋了。翻过冬天,外祖母去世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在一个早晨悄然而去。
我得知消息哭了一场,可这哭无处可依。之前我还想着请求外祖母,再给我做一双“老头棉鞋”呢。冬天脚暖和了,整个身子就热乎乎的。外祖母的棉鞋是何等的温暖。
荒草让我的思念炽热,我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外祖母的坟。
坟地上的坟多,蒿草让众多的坟一个模样。陪同我的表弟告诉我,有碑,碑上有名字。我们扒开一人高的草行走,草叶齿状尖锐,时不时拉破我的手背,手背有血殷殷,风吹来小疼。我的脚步常被草绊住,不知是什么样的草,那么的硬性。
执意惊动了本安宁的一角,鸟惊飞了,蝗虫或者蚂蚱浮上了草尖,用爪子抹抹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我。
我忍不住,拈住了一只翠绿的蚂蚱,它竟狠狠地蹬了我一下。我放了它,翠绿的蚂蚱欢喜地飞走,坟地绿色的植物还很多。
外祖母的坟找到了,它是那么的孱弱,那么的不起眼,被蒿草紧紧包裹,那么的静无声息……我的心怦怦跳,眼角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碑立在坟前,是块断了的半截碑,断了的是帽子样的装饰,外祖母的名字完整,生卒年月也清清楚楚。
碑怎就断了,不会是人为破坏,不会是风雨导致,剩下的只有草了,草澎湃,草走藤蔓,是草勒断的?实际上外祖母也草般样,也就是一棵草,草和草间会有争斗?
我跪了下去,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有千言万语,却突然堵塞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听寂静之声飘呀飘。
断碑在飘飘的寂静中长高,我感受到了。
我抬眼,不远处有大片的甘蔗地,一律的红甘蔗,茂茂密密的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