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记忆中那么冷的冬天了。前年暖冬,去年暖冬,今年依旧暖冬,时令早过了霜降,依旧暖阳高照,不知明年气候是否依旧。立冬后,几场雨下过,天气方才一日日冷下来,终于凝露为霜了。霜落在枯枝上,落在竹叶间,落在草丛里,莹莹微光。深秋时节,在九华后山,登高远望,友人随口吟诵出汤显祖的诗“不知海上金轮月,夜夜神光放白毫”一句,感觉大佳,好在神光白毫之喻。霜之美,正是美在白毫上。
霜来了,雪也来了。城市四季不同,底色到底相似,雪天不像乡村有静气,到底乏味,于是翻书,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上写冬日事,商议大家作诗。贾宝玉记挂心里,一夜没得好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忙忙前往芦雪庭。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贾宝玉走至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花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不多时,大家都到了芦雪庭。凤姐也想说一句在上头,说下雪必有风,听了一夜北风,起句道:“一夜北风紧。”众人相视而笑,说这句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年少读到这一节,记得最深刻,知道不独诗词文章如此,世间的事,也要不见底下,更要留地步与后人。不可将话说满,不可把事做绝,如此才得法,如此才是大道。
合上书,暮色围上来,看那雪,低眉顺目,没有张扬的意思,到底下不大。雨要小,雪不妨大,大雪方有味道。记忆中几场北国大雪,隐隐有刀光,隐隐有剑影,天地之间弥漫有杀伐气,好似玉龙相斗,鳞甲乱飞。《红楼梦》的意思少一些,《水浒传》的意思浓一些。推门外出,冷风吹在人身上,战栗难耐。冬日风少亦嫌其多,热天风多只恨其少。雪光照过,寒气森然。屋檐下还有几根细长的冰锥,凑近前,一时寒气逼人。古人说刀剑的锋刃也作寒气,见过一把好剑,近前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激得鼻中不禁一酸。剑身光华映照人面,锋刃处隐隐飘逸出冰水凉风。
还是书上写到的事——
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人家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做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少年尚武,仰慕的人是拳师、刀客、剑侠。只是拳师霸蛮,刀客冷峻,不如剑侠又俊逸又潇洒,让我向往。出拳如风或者刀光凛凛固然佳妙,却远不及剑气如虹风姿绰约。书上的剑客更有好模样:脸色苍白,颇显憔悴。但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目似崩星,轻袍缓带。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漆黑的剑,狭长古老,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