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澍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十一年了,每当我捧读先生的画作,吟哦先生的诗作,就会想念先生,怀念先生。
黄澍(1917.7-2013.8),字耘非、云非、云飞,斋号时雨轩。著名书画家。1917年7月出生于休宁县万安镇。1949年肄业于浙江大学土木工程系。1941年至1991年连续执教五十年,先后在安徽省立徽州女子中学、安徽省休宁中学、屯溪一中、黄山学院任教。历任黄山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黄山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新安画社名誉理事长等职。黄澍先生擅书画,书法致力于魏碑,并独创“引魏碑于行草”的“黄体”行书。画以马见长,花鸟鱼虫,无不精妙。拟丰子恺笔意之漫画小品更见趣味。曾师从汪采白、张振铎、丰子恺等名家。
“大舅”
由于祖上的关系,我家和黄澍家是世交,我和黄澍是忘年交。几十年来,我跟先生学做人,学处事,先生教会了我很多很多。和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此刻,又像电影一样,一帧帧、一幕幕,一一浮上心头……
我的外祖父汪采白与黄澍的父亲黄骏,用先生的话来说,是“父执”,是“文字书画之交”。黄澍少年时品学兼优,深得我外祖父汪采白赏识。加之又是挚友的孩子,于是,先生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外祖父的得意门生,跟我外祖父学国文、学国画,朝夕相处。
因为以上关系,先生和我的几个舅舅情同手足,特别是我的大舅和三舅。因我的大舅(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教授、画家汪勖予)英年早逝,所以,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我的母亲汪允清便让我称呼黄澍“大舅”。而先生也对我以“小外甥”相呼。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亲如家人。
关于这层关系,大舅在为我书写的一幅精品书法作品中,有过详尽的描述:
丹宁贤甥,乃先师汪采白世伯之外孙。父青萍、母允清贤梁孟,一精文史,一擅丹青,书香世家也。世伯与先君为文字书画之交,至丹宁乃三世通家之好。爰书此赠之,以志世谊,并希甥媳汪琳女士慧览。
——岁在庚辰孟冬之月上澣黄澍并识于时雨轩南窗下画眉声中
甲辰仲秋,父母亲为我过十岁生日,大舅专门为我寄来书法横幅:“丹宁甥,十岁纪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甲辰仲秋之月下澣愚舅黄澍。”这是我得到的第一张大舅的书法。
“枇杷图”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我去大舅任教的徽州师专(黄山学院前身)玩,并请大舅赐我书法。大舅那天兴致很高,看到我去非常高兴,立马就挥笔为我题写了“远上寒山石径斜……”并落款“杜牧之山行一绝书应丹宁同志之属庚申春黄澍”。我问大舅,咋落款成同志了呢?大舅哈哈一笑:“因为你现在长大了,是个同志了。”
时值中午,大舅留我午饭,他去食堂打饭时问我:“狮子头你喜欢吃不?”说实话,那时我们刚刚从物质匮乏的年代走过来,我压根就不知道“狮子头”为何物,只是断章取义地怀疑:不会是狮子的头做的吧。但又不好意思问,只好说,喜欢,喜欢。等到大舅打饭回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狮子头,就是很大很大的肉圆子啊!那顿饭,我吃得很“没相”,4个鹅蛋大小的狮子头,我一人解决了3个。时在徽州师专任教英语课的继鹏舅笑曰:“你真好福气,你大舅给人写字从来没有这么快,还请你吃这么老大的狮子头。”
人们普遍知道,黄澍,书法之外以画马著称,其实,大舅作画,题材相当广泛,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无不涉猎,无不栩栩如生。我所见过的大舅作品,除了马,还有山水、人物,虎、狮、牛、猫、蝶、花、鸟……兴致高涨时,他还可以即兴发挥,游刃有余。
大舅喜食野生鳜鱼,有时碰到新鲜的,我就带两条给他,可这鳜鱼吃着,灵感一来,就吃出首《临江仙》来了——
“饕餮于今何处觅,屯溪一角幽居。讲坛半纪乐耕锄,昔日枕数理,今日爱诗书。通家三世贤伉俪,古徽为我求渔。迢迢百里馈鲜鱼,罽(ji)纹色肥脊,味美迈江鲈。”
辛卯端午,我和妻子拎了篮“三潭枇杷”去看大舅,他接连吃了几个,说:“这枇杷真甜。”及至我们起身要告辞时,大舅说:“稍等,你们拿这么甜的枇杷来给大舅,我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反正大舅是秀才,人情纸半张。”
我们随大舅来到他的书房,就见他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四尺斗方,屏神静气思考片刻,便开始挥毫泼墨。俄顷,一幅黄橙橙的、带着绿叶的、精美的枇杷图跃然纸上。大舅端详了一下,继续挥笔,在画面空白处题曰:“古时,某先生赠友枇杷,书‘琵琶’二字。其友答以诗,诗云:‘枇杷不是此琵琶,想是先生识字差。倘若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笛也开花。’某先生答以诗,云:‘枇杷本是此琵琶,不是鄙人识字差。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写此以博丹宁汪琳贤伉俪一笑辛卯蒲节前二日黄澍时年九五。”
于是,一幅诙谐的、趣味盎然的枇杷图就这样在顷刻之间诞生了。
“公鸡”
大舅是一个数学家、书法家、画家,还是一个文学家、诗人。在做学问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可在生活上,大舅又不失风趣、幽默、诙谐。
我喜欢一副对联,请大舅书之:“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然,大舅书来,却改了一字:“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大舅解释:“青山——流水,应该是青山——绿水更为对仗,并且,在青山怀抱中的绿水,同样是流动的,也是可以弹奏出‘琴’声的。所以,‘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更恰如其分。”我一琢磨,确实如此。
甲申正月,我去看大舅,问候一声:大舅最近还好吧?大舅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唉,我现在不好哩。”我一惊,忙问:咋了?大舅说:“我现在变成只公鸡了。”说得我一头雾水。等到我问清了原委,着实令人捧腹。
原来,大舅早年作了一首诗:“书剑无成鬓有丝,廿年尤愧作人师。而今莫负河清日,珍惜闻鸡起舞时。”有人在当时的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诗如其人——品读黄澍诗词》,文中引用了这首诗。也不知是哪里出的差错,反正,诗中的“闻鸡起舞”变成了“公鸡起舞”。大舅说:“就这样,我变成只公鸡了。”
大舅以前作画,从不写年纪,自九十岁以后才开始在落款时附上自己的年龄。我常和大舅打趣:大舅,你一定要把身体保养好,一定要活到一百岁,然后,我们一起来给你祝寿,然后,你再给我写字、画画,然后,再落上“百岁老人黄澍。”哪知大舅和我开起了玩笑:到一百岁,那多长啊,我不活到那么长,我再活几年,就可以……然后,他比划了一个翘胡子的动作,非常开心地大笑起来。
自癸巳春节以后,大舅不慎摔了一跤,身体就一直虚弱。我在七月十九号带了一条新安江的野生大鳜鱼去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立马自病榻上坐起来,让护工给他更衣,然后端坐在椅子上和我们谈笑风生,并叫他二姐的外甥给我们装“果子盘”,果子盘端上来,有些凌乱,大舅调侃道:“他是乡下人,不会摆放。”然后大舅亲自将糕点摆放好,再三叫我们食用。这次见面,大舅给我的感觉是精神还好,只是人很瘦。
我们要走的时候,和大舅说:您保重身体,等您康复了,再请您给我写字、画画。哪知大舅扶着椅子扶手立马就想站起来,说:“好啊!我给你画,要横的还是要竖的?”看着大舅消瘦的身体,听着大舅的话语,我强忍泪水:“现在不要,等您身体康复了再画不迟。”阿姨悄悄地告诉我们:“你大舅看见你们来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