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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魏振强

王青华/摄

  江爱国/摄 

  A 果子落地
  母亲一边“咯咯咯”地唤着,一边把剩下的山芋皮、菜叶子倒在地上,在门前田埂上找虫子的那几只鸡掉转身子,飞奔过来。我很奇怪,鸡的耳朵那么小,怎么那么灵敏呢?母亲有时对我们说,饭好了,快来吃。大哥和我还有弟弟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听得清。但如果母亲说,谁把这捆稻草送到东边的牛屋里去?她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母亲便骂:你们都聋了吗?耳朵还不如鸡?
  我们家总共也就三四只鸡,说三四只,是因为今年可能三只,明年可能四只。鸡少,一是因为鸡蛋少,孵不了那么多鸡,二是因为鸡要喂食,人都没的吃,哪还有给鸡吃的?早晨鸡从笼子里被放出来,先是“咯咯咯”叫几声,像婴儿吵着要喝奶。母亲都很神奇,再怎么不吃饭,奶水还是有的,虽然乳房不是很饱满,但婴儿咂巴着嘴,吮吸一口,就止了哭,喉管里咕噜咕噜着,小小的脸上有红晕泛起。鸡就没这个福气了,它们叫嚷一番,没有得到回应,虽有几分委屈,但只得往田埂上去。它们尖尖的喙就是夹子,遇见爬行的虫子,一夹,吞了下去;它们细长的脚爪是耙子,可以在草丛、泥土里扒拉,草上有草籽,地下有蚯蚓,也有虫子;最幸运的是在草丛里翻找到农人稻箩里抖落的稻谷,鸡不动声色地吞了下去,全身兴奋得颤抖。
  我们家的鸡闻声来到门口的时候,隔壁二华家的几只鸡也兴冲冲地赶来,毫不客气,张口就吃。母亲很生气,扬起桌子边的扫帚,做出要打的样子,二华家的鸡扇着翅膀,甩着肥肥的屁股,边跑边嘀咕,真小气,真小气。我们家的鸡也被吓了,叽叽咕咕地走开,转身又回来了,它们知道这是它们的地盘。二华家的鸡也反身过来,我一甩脚,它们又被吓走了。我立在两家屋子的分界线上,那几只鸡只要一靠近,我就做出踢它们的样子,它们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家的鸡把地上打扫干净,终于不得不悻悻然地去了前面的田埂,那里是全村所有鸡的“公共食堂”,只要饿了,就都会蜂拥过去,似乎那里有吃不完的虫子和稻谷。
  我们赶二华家的鸡,二华兄弟俩也会赶我们家的鸡。他们家的伙食并不比我们家好,用来喂鸡的无外乎是山芋皮、菜叶子,而我们家有时还会有鱼肉和虾子壳。我大哥比二华兄弟顶龙(聪明),会抓鱼捕虾,这些从清潾潾的水里抓上来的红鲤鱼、闪闪发光的鲫鱼、白胖胖的鲢鱼,还有从石头缝捉来、从水草丛里网来的虾子,隔三差五就会上到我们家的桌子。鱼肉和虾子可以喂鸡,还可以喂猫。我们把鱼肉和虾子挑进一只破碗里,再把破碗放在门前的大树下,我们家的那只肥嘟嘟的花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埋下头,用长长的舌头把虾子和鱼肉裹进嘴巴,吃饱后,仰着肚皮在破碗边上睡觉,呼噜声高高低低,一波又一波。
  有一次,我把装着鱼肉和虾子的破碗放在大树下,大花猫好久都没来,过了一会,一只全身黑透了的猫蹑手蹑脚走来,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埋下头吞食。我一声大叫,它像武林高手一样,一甩头,噌噌噌,蹿上了旁边的草垛。立在草垛上,它还在不停地回头,我估计它还在打主意,就躲在旁边耐心看。果然没过一会,它又跳下来吃了几口,待我忽然大叫一声,它又迅捷蹿上草垛。我在旁边想笑,大哥和我去偷隔壁人家杏子就是这样可怜而又警觉的模样。想到这里,我就动了恻隐之心,转身走了,再回来时发现破碗真的是舔过的一样,干干净净。
  几十年以后的一个中午,秋阳正好,我坐在小区的廊道上晒太阳,瞥见一个瘦瘦的孩子鬼鬼祟祟地靠近我家楼下的橘子树。他先是慢慢地晃到树下,弯腰系鞋带(十分怀疑他是假装的),又直起身子四处看,然后迅捷地扯下两个橘子,得手后,把两只橘子捏在手里,他没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不远处看他。他开始剥掉橘子皮,把一只橘子一把塞进嘴巴里,小小的腮帮鼓鼓囊囊的,像是大哥和我那个时候塞满杏子的口袋。我有点儿坏坏地想,酸死你这个馋小子!小男孩果然缩着脖子,把嘴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然后低头看看手上的另一只橘子,很不情愿地扔进了旁边的草丛。
  那个下午,我坐在廊道上笑了好久。前几天,听到一个朋友转述他乡下老母亲的话时又有些心酸。他老母亲是这么说的:“现在的乡下啊,房前屋后都是果树,柿子、板栗、橘子都有,好想看到几个伢来偷啊,可就是没人影,那些果子熟了就往地上掉,一个接一个,砰砰响……”
  B 山村小景
  下午四点多,月亮就在天空上挂着了,形如一瓣西瓜,色如春卷皮。平时也经常抬头看天,但很少在日光朗朗的时候看到月亮,这一次看到时还是略略有些吃惊。
  是在皖南的深山里。一抬头,就感觉这是别人家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清澈,像是大海被搬到了天上;再看看身边,全是高低不一、密实而又瘦弱的树,宛如操场上挤满的少年。立在坡上,蓦然看见山坳里窜出一抹红,是高大的杉树抢先发布的颜色;茶园边上的几棵笔直、高大的枫树,还没有什么动静,但它们挨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一户人家几个成人的儿子。有人爬上山坡,摘来野山楂,边吃边说,好酸!我吃了一颗,确实有点酸,但还是吃了下去,野山楂啊,多少年才能遇到。
  月亮钻进云层,好久都没出来。一位老人从山坡的茶园下来,挑着两只大篓子,坡很陡,篓子摇摇晃晃。我立在坡下看,提心吊胆,生怕老人摔倒。但担心显然多余,老人稳稳地走了下来,篓子里是圆圆的茶树果,榨茶油的。老人说茶油要比菜籽油、色拉油贵得多,因为更健康、更有营养。他挑着担子,嘴唇上叼着的那根卷烟快烧到嘴巴了,还没舍得吐掉。
  我们往坡下的村庄走,有老两口在地里起山芋,铁耙子扎进土,随手一钩,就滚出好几个山芋。唾手可得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些心痒,便跳进地里,接过一只耙子,用力扒拉,也有山芋滚出来,心里有些得意。“快过来,吃饭喽!”是老储在朝我们喊,一股炊烟正从他旁边的屋顶上袅袅散开。
  我们要去的是老储的大哥家。菜已经上桌,都是老储的大哥烧的,有土鸡汤,有小河鱼,有从地头沟渠里割来的水芹,有腊肉。最受欢迎的是水芹和腊肉,水芹有清香气,腊肉的颜色泛红,油亮亮的,吃在嘴里,绵延的醇香味来回穿梭。老储说,这叫老腊肉,没有放冰箱里,而是挂在屋梁上晾着的,山里通风,温差又大,放上大半年也不会坏,且越放越香,要是放在冰箱里,香味就走了大半。这种说法倒是稀奇,但也只能感叹一下:城里没有这样的温差,也没有屋梁,当然也就没有吃到老腊肉的福气啦。
  老储大哥家背靠青山,面对青山,门口的水泥地一尘不染,屋檐下的柴火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是尺子量过的。房子是穿枋的,香火台上摆着一口挂钟,红双喜牌,和房子一样,都是他们的父亲留下的。他们家从父亲那一辈由大别山区迁到皖南这座深山里,迁来不久,父母就去世了,老储和弟弟全靠大哥拉扯长大。为了供养他们,大哥在二十多岁时去南方打工,挣了钱,一分钱也舍不得多花,全用来给他和弟弟成家。他和弟弟成家了,可大哥却被耽搁了,一直单身,如今快六十岁了。这么多年,别人家都盖了楼房,他大哥住的还是父母留下的房子,不是盖不起楼房,而是他大哥觉得一个人住楼房没必要,守着父母留下的房子,心里更安稳、踏实一些。
  老储的大哥从屋里进进出出,还在把菜往桌子上摆。他穿的那件蓝色夹克衫虽然有些旧,却是干干净净的。山里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爱干净,也多半瘦精精的,常年上山下地做农活,不可能有肥胖症。老储的大哥也是瘦精精的,他每一次把菜放到桌子上,就会笑一下,闪身走开。我们让他坐下来喝酒,他也只是笑笑。
  老储说,他们这里的乡下一直有个规矩,家里来了客人,烧饭的人是不会上桌子的。我们老家那地方烧饭的多是女人,她们确实是不上桌子,可现在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了。老储说,他大哥家没有女人,男人的活、女人的活他大哥都要做,他们小时候他大哥还帮他们洗衣服、缝衣服、缝被子,家里只要来了客人,他就学着做饭,然后像女人一样等客人走了才吃。老储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端起酒杯喝酒。
  吃完饭,走出屋子,月亮已经爬到山脊上,好亮好亮。月亮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像在水里洗过的。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回头看老储的大哥家,灯火阑珊,一个影子独自趴在桌子上吃饭,不用说,那是老储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