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
一位朋友,作为坚守乡村的教师,家住歙县长垓岭的大山里。十几年前,我去看他,从绍濂开始,一路向上,过了岭口村,人与车便钻进了深山的褶皱里,盘桓、周旋,不断攀援新高度。一个个村子像被一个巨大的手从空中用力抛甩在壑底。目光所及,如同积木。
快到时,他来电话,让我务必在山脚下的小卖铺里替他买两包烟,我甚是不解。他家在半山腰,要从几百级窄窄曲折的台阶走上去。一路攀登,气喘吁吁。但见陡峭的山边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地,上面种的就是几棵青菜、半垄红薯、几把葱蒜。世世代代的山里人,靠山吃山,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
朋友接过代买的烟,连声说谢谢,替他省了一个小时时间。他烟瘾极大,有一次半夜发作起来,居然摸黑到山下去砰砰打门。真难想象这月黑风高之夜,他怎么上上下下的?我们感叹山高路险,生活不易。朋友笑笑:往里去的蜈蚣岭一带才是真正的大山呢!
朋友家在杀年猪。猪嚎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山对面有一户人家,隔着几十米,朋友招呼中午来吃杀猪饭。那边一个汉子回应着,说着就拎着一瓶酒,带着老婆孩子出来了。门无须锁的,大大地敞开着。我奇怪这么早就动身了,朋友说:你以为是城里这栋楼到那栋楼啊?这一下一上,在山里差不多要走两个钟头呢!
我感叹不已。
峰峦重重,连绵起伏。在战火纷飞、山河板荡的年代,徽州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难所。黄山、天目山、白际山、五龙山这四大山脉,构筑了一方安宁静谧的世外桃源。“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三次衣冠南渡,扶老携幼,中原的世家望族纷纷迁徙而入,多少高贵的种子,撒落在这一片青山绿水间。斗转星移,他们中间很多人,不再是洒脱倜傥、谈笑挥洒的士子,而变为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庄稼人;那些慕悦风雅的故事,飘飘忽忽,渐去渐散,终衍化为遥远的、模糊不清的传说。
不曾湮失的,是聚族而居的传统,还有维系它的祠堂、家(族)谱、牌坊……山岭的横切竖割,土地的狭仄与破碎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使得宗族聚居成为必须而且可能。如唐模许氏、龙川胡氏、棠樾鲍氏、郑村郑氏、雄村曹氏、潭渡黄氏……一个姓氏,就是一支血脉;一支血脉,就是一个宗族;一个宗族,就是一个村落。清代徽州人赵吉士在《寄园寄所记》中云:“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地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千年之冢,不动一坯;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之谱,丝毫不紊。”
大山是徽州人的骨骼:内敛、沉稳、俭朴、坚忍、保守。
水长
如果说,大山造就了徽州的前生,那么,河流则改变了徽州的今世。
这条河流就是新安江,它哺育的是整个徽州,它是徽州的母亲河。
打开古徽州的水文地图,这块不大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数不清的河流,其中十公里长的有近八十条,除了少数几条外,都属于新安江水系。它的正源在休宁县六股尖的崇山峻岭里。当你看见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湿漉漉的岩壁上和草丛里慢慢地渗出,悄无声息地汇聚,渐成一条条如蚯蚓一样的细流,很难想象经过数百里的跌宕曲折前行奔腾,九九归一,终汇一脉,最后成为“卷起千堆雪”的钱塘大潮。
这就是水的力量与性格。
这条流淌在黄山白岳间的河流,清纯绝美,丽质秀逸。历代文人墨客留下诗篇无数:
洞澈随清浅,皎镜无冬春。
千仞写乔树,万丈见游鳞。
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
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
(南朝沈约《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唐代李白《清溪行》)
新安江水碧悠悠,
两岸人家散若舟;
几夜屯溪桥下梦,
断肠春色似扬州。
(近代郁达夫《屯溪夜泊记》)
……
词章华美,写尽了它的绰约丰姿。浪漫的诗人恐怕还不能理解新安江对徽州的意义,它是一条“民生”之江、财富之江、开放之江,它是这块土地的血脉,它成就了徽州的辉煌。青山隐隐,水路迢迢,篙撑桨摇,帆樯穿梭。舟能载人,亦能载物,徽州人运出了茶叶、木材(多以扎排顺流而下)、生漆、各种山货;溯流运进的则是粮食、布匹、南北货、五金铁器……
徽商做的最大、也最成功的,当然是盐的生意。明清以来,“海内十分宝,徽商藏三分”,连皇帝都要刮目相看。巨额的财富,催生了江南一带城市繁华竞逐、纸醉金迷,亦造就了徽州本土令人叹为观止的奢华。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徽州
作为一个水系,新安江支撑起了整个徽州。
它给徽州带来了运道与财富,徽州人对此是心存感激和眷恋的,即便是对它的枝节末梢,也丝毫怠慢不得,譬如村口一条潺潺淌过的小溪。
于是就有了水口。
水口营造得很美。流水、廊桥、树林、亭阁、庙宇,一条青石板路曲曲折折通向远方……关乎风水,钟灵毓秀,美不胜收。不仅承载着村落入口界定、防卫、休闲诸功能,更是乡村命运前程的一种精神象征与文化寄托。对水的匠心独具的运用,当数宏村了。
整个村庄的选址、规划、布局,都与水息息相关,从而抵达“科学与诗意最完美的结合”。设计者是一个叫何可达的风水先生,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仔仔细细戡察了宏村及周边的山山水水,认定这个村落应是一个卧牛的形态。水接小溪上游,近一米宽的水渠,利用天然的地势落差,如“牛肠”一样将汩汩清水送到各家各户,然后流入“牛胃”的月塘和“牛肚”的南湖,最后流回溪水下游,形成一个绝妙的生态循环。
于是,宏村的日子就是水做的了。
新安江在很大程度上成全了独特的徽州文化。文明都是在水边发生的。水,孕育着文明,同样界别着文明。
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同属于中华文明,它们在气质风骨上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
人们通常把安徽划分为淮河文化、皖江文化、徽州文化三个文化圈;同样是水,淮河、长江与新安江对所在流域的影响作用是截然不同的。也正是因为这三条江河,让安徽文化如此南北迥异,多姿多彩。
记得第一次在淮河及其支流行走,震撼我的是大平原的辽阔广垠,一望无际,麦浪涌天,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何时才能走到田边地头啊?大地上曾经金戈铁马,烽火狼烟,历史的天空上,浮现着英雄的面容。是一块令人胸襟大开、血脉偾张的土地!
我喜欢读许辉先生《淮河》系列的散文,麦月里,风摇曳着金色的麦浪,麦香扑面而来,令人陶醉;一种自然、质朴、不动声色的诗意总在我还是比较陌生的远方漾荡。这种陌生非审美而是文化上的。
皖江与徽州,同为文化底蕴深厚之地,孕育了陈独秀胡适这样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二者思维与行为方式却是大相径庭。一个激烈、一个温和;一个血性,一个文雅;一个为主义奋不顾身,一个为问题孜孜以求;一个“酒旗风暖少年狂”,一个“我自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刘文典这样个性张扬的校长,海子这样浪漫(抑郁)的诗人,在徽州会出现吗?
如此的山水形胜,使徽州比较容易地成为一个独立的地域单元。在这个单元里,有着人才的积累与财富的堆积,由此催动着文化的兴盛一发而不可收:新安理学、新安朴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徽砚、徽墨、徽菜、徽剧、“徽州三雕”……林林总总,争奇斗艳,目不暇接。在枝繁叶茂的中华文化大树上,亦能一枝独秀,风姿绰约。
在这块山重水复的地域,风土人情有相当高的趋同性。譬如徽派建筑的元素:白墙黑瓦、马头墙、画梁雕栋、天井厅堂……当年徽商鼎盛时,在歙、休、黟、绩诸县,举目可见“乡村如星列棋布,凡五里十里,遥望粉墙矗矗,鸳瓦鳞鳞,棹楔峥峥,鸱吻耸拔,宛如城郭,殊足观也”。即便今天大多已是颓墙断垣,残瓦朽梁,亦可撩起日渐湮灭的旧梦遗痕。
徽州文化是山水文化,徽州人是山水性格。
既内敛,又开放;
既沉稳,又灵动;
既恭让,又倨傲;
既顺从,又执着;
既拙滞,又智慧。
徽州的山灵秀葱郁,谈不上雄浑莽苍;新安江终归不是大江大河,亦无携浪裹涛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它是朝着大海的方向奔去的,但最后并没有与大海拥抱。当外面的世界已大潮澎湃时,它依然在大山中蜿蜒,把生命的进程更多地辗转在“桃花源里”。
此时,在苍茫的大海上,有人驾舟搏风击浪,用指南针校正方向,去掠取新的财富,去发现未来的生存空间;我们的先人,正揣着罗盘,神闲气定地踏遍故乡的青山,为自己与子孙,寻觅一块退守的风水宝地。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在这革故鼎新砥砺前行的时代,这块古老的土地,如何重回辉煌的巅峰?需要一种精神,既与山水相连,根植于美丽的田园与传统的村庄,又一往无前地奔向海阔天空,拥抱美好的未来。
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这首七言绝句写得好啊: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