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上弦残月,是一片月白色,溶在乡野,从房顶树梢上流淌下来,像春雨,扯密密的丝线,泼闪闪的银光,好像真的要将清明的世界都溶在那清澈的月光里。月光下的梨花,白得璀璨,耀眼,也白得惊心,白得与众不同。这样的白,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的一位同学的父亲,他是一个草根文化的守望者,在乡村,竟然显得那样另类。
初见时,同学父亲正值中年,只觉他人清瘦,脸色白皙,但目光中有种温和细腻的东西在流淌。同学说他父亲喜欢读书,家中的田地半种半荒,收成不好,有了闲钱也变成了他父亲手中的闲书,母亲常和他吵架,但无法改变一个爱读书的种田人。他在自己的书香里默默地耕耘,也理稼穑,但过于荒疏,日子过得自然是苦的。同学也是一脸的无奈,想来原本穷苦的生活再加上爱读书的父亲,让他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惨淡愁容。
我也喜欢读书,我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对同学的父亲,有一种不自觉的敬佩和疏离。见过几次后,同学的父亲会找我说一些话,都是他说,我听。彼时年少,听来的许多话,只觉得好,却不知道好在哪里。想来同学的父亲应该是寂寞的,不然不会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说那么多的话,那些话都是他自己想说,而在我未必想听,或是能听懂的话。
同学说,他父亲常和他四爷爷在一起聊天,那是一个在外当兵多年赋闲回乡的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经常是农闲时,晚饭后,在昏黄的灯下,他们俩絮絮长谈,不谈桑麻稼穑,只说离乡村遥远的事,远得有了距离,远得有些孤寒,在乡村的夜里,没有听众。两个人,说着说着,直到把那一星灯火说成了乡村寂寞的守夜的眼睛,晕黄迷蒙,在淡去的月色和浅薄晨曦的微光中渐渐散去。此刻,春天,屋外的梨花正着一身素裙,也在静立倾听吧。
此后,一别经年,我再也没有遇见我的同学和他的父亲。那一年春天,心情惨然,于是一个人去郊外,向一处远郊的山坞里走去,只想一个人在山明水秀间,静静地去求一份内心的安宁。走到山脚,柳暗花明,转身处,一树梨花开在眼前,在春阳明媚中,耀眼的白,潮湿的枝干铁黑,衬在一片嫩绿新红中,令人欣喜,也仿佛熟悉。我停下来,远望山腰处有几户人家,灰黑的屋脊和袅袅升起的灰蓝色的烟雾,终觉自己还是喜欢眼前尘世的明媚,心下也便释然。
转身欲走,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回头见到一位老人,在梨花院落的门旁立着,白发明亮,如枝头的一簇梨花。细一看,认出他是同学的父亲,多年不见,老人温和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从容。不读书的同学长大后开始养家,原来的旧屋翻盖成新楼。生活好了,老人也闲了,依然爱读书,依然爱和人谈诗论道。于他,语拙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对谈者,但算是一个理想的倾听者。老人的絮语稀释了我人到中年的困惑,想想老人,让我生出对生命的无限感恩,就像在迷茫中,我的目光与一树梨花的一次偶然相遇。
那天黄昏,新月初上,我带着一树梨花的纯白,翩然而归,回到熟悉的城市,温暖的家。那一夜,面对窗外流泻如梨花的白色月光,我心释然。我知道,春夜里,有一树梨花在静静地为我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