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 方华/摄
初春的那场雪还没有落下前,省城一位旧友来信说,匡河的梅花开了,邀我从九华山回城一趟,一起到匡河走走,赏梅迎春。春节前最大的那场雪,我收拾旧屋搬离匡河时,他们夫妇过来帮我收拾房子,唏嘘不已。
匡河的梅花林,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知道匡河,非始自十几年前搬家到匡河南岸,往前推算至少有三十年,我到省城不久便初识匡河。与其说匡河是条河流,倒不如说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深壕。我曾在野外勘探队工作过十几年,喜欢那种旷野的风、随处可见的庄稼与自然山川河流。挤进省城后总觉得有些“闷”,稍得空闲便撒丫子往荒郊野外跑,漫无目的,一跑就是半天。城市越来越大,楼房越来越高越密,像个迅速肥起来的胖子,挤占得四周荒野都成了高档小区。
一座城市存留于荒野间的那种原始野性,渐渐被钢筋水泥建筑吞食了,就像很多原本活色生香的人,慢慢被莫须有的头衔与称呼涂抹得了无生趣。我刚进省城那段光阴,有两个地方还能让我找到丝丝野性。一个是护城河雨花塘,我差不多一年四季在那里洗澡,冬天早晨在水中劈波斩浪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太阳升起来,像是给自己盖了床棉被,舒适极了。要不是赶着上班,根本就不想上岸;另一个去处,便是往省城西南郊外跑,跨跃过一条深壕,准能惊起草丛里的野兔子与山鸡,那条深壕便是后来人称的匡河。
这条大致东西走向的深壕,坡顶宽到无限大,坡底水沟窄处纵身一跃能跳过去。坡顶上架桥跑汽车,桥下横铺铁路跑火车,再往坡底下得几层楼高度的斜坡,才见沟底那细长曲折的蓝色水带。雨花塘四周用石头砌成陡壁,便失掉了野性。游人跳得下塘,便爬不上岸。我每次洗完澡沿塘边寻找石头缝,十指紧抠缝隙才能爬上来,时常把手指脚趾弄破,便没有再去那儿了。匡河差不多成了我在那座城市唯一“撒野”的地方了。
我喜欢残存在匡河这条深壕里的野性,总是冲到坡底往一端奔跑,探究人迹罕见或不能至的地方。累了坐在斜坡上晒太阳,看桥上的行人比真人小了许多。连壕沟两岸那些春笋般冒出来的楼房,也有些像幼儿码的积木。很多人只知道“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殊不知,往大自然的深处走,或是人性的深处探究,也会有一览众物小之感的。人生登高望远固然是一种境界,生命触底蓄积能量反弹,又何尝不是逆风翻盘、向阳而生呢?
十几年前,我刚搬到匡河南岸住时,匡河北岸这片梅花树刚刚栽下,我日日跑步都经过那里。那时树很小,叶子也稀稀拉拉的,即使梅花春风里绽放,也不成气候。绿梅、红梅、白梅分块栽在斜坡上,彼此间有石板小径相连接。那些年的四季里,这里几乎见不到游人,我喜欢在这错落有致的石板上来回奔跑,蹿上跳下于梅林间。有时蹲矮下来,躲闪那些旁逸斜出的梅枝,也算是温习曾经训练过的拳击步伐。梅树在一季又一季的春风秋雨中长大,附近的居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我那时从一个漩涡中爬出来有几年光景了,自以为蓄积了些力量,又冲进另一个漩涡里。忙乱中,就不再去匡河北岸的那片梅林了。
我们都在尘世间赶着一场又一场的热闹,客串一幕又一幕的剧中人,难得静听物语,守望一朵花开。匡河的梅花就像剧间的一个个背影墙,在四季里切换不同的色彩,装点那座城市一些人的梦。我于梦醒时分,离别了都市,到江南九华山与清风明月作伴。与这片山林河流相处日久,内心渐渐平静,每天于寂寞中读书写作,闲时去溪畔听听溪水声响,捡拾几缕菖蒲草顺手栽在盆里。想原先生活过的那座城市的人们成年累月呆在钢筋水泥笼子里,去匡河梅林沾沾春意、嗅嗅梅花的味道,亲近大自然,倒也是不错的事情。
指缝太宽,时间太瘦。我栖居青山之阳这片山林间,浸淫山野的气息,返璞归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自然的风景使我身上的野性依旧有些许残留。春回雁归的季节,这江南山野间俯拾皆春意,我又何必回城去匡河,挤占那里人们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