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西安住过一阵子。那时我做楼盘策划与概念设计,办公地点在城墙之外,西万公路的近旁。西万公路走到沣峪口,就开始拥抱秦岭了。“秦岭”是外地人的称呼,西安人则习惯叫它“南山”,也许是昵称吧。此南山,不是司马光“南山当户转分明”的南山,而是白居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的南山。
我的办公室在六楼,落地大窗,可直视南山,巍峨峻峭,群峰竞秀,何其壮观。
我与这座古城的渊源,始于1989年送孩子上学。办理完入学手续,我便匆匆作别,北上银川出差。孩子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此间我几次去伊犁、哈萨克斯坦,往返自然选择在西安中转,父子二人逛街巷、游骊山、谒雁塔、参观兵马俑,唯独冷落了南山。
回到家里,油然而心生遗憾,觉得去西安而不见南山,犹如“掎摭星宿遗羲娥”。书生弥补憾事的方法,不外乎看书,于是,我看《诗经》里的南山,看唐诗中的南山。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何有?有纪有堂。”这是《诗经》里歌咏南山的篇章。《诗经》里还有一首广为传诵的《斯干》:“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说的就是周人在秦岭北麓,面山临水大造居室的情景。唐诗中,南山简直就是一座诗山。在唐初四杰之一卢照邻的笔下,南山是有声有色的:“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南山让诗仙李白浮想联翩:“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诗圣杜甫还萌生过安居南山的念头:“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历代总有一批高士贤逸,将自己的人生价值托付给南山,选择隐居其间,其高风亮节者,“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而欲走“终南捷径”意在“山中宰相”者,亦大有人在。至于初到京城,被讥为“长安居,大不易”的白居易,则把目光投向山里来的卖炭翁以及市南门外的另一种生活图景,令千年之后的我,读罢依旧为之动容。
在古人的诗文中穿梭日久,一个印象,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南山既是老陕的家山,亦不愧为古都的圣山。
虽如此,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2001年,我终于有机会像李白那样,“身寄西安”了,这机会犹如天赐,让我能把南山看个够,游个遍。公司给我配了车,司机小王很热情,我就跟他把我的心思说了,他说:凡双休日,就陪你进山。小王是长安县人,家住绿水青山间。他说:南山有两大看头,一是山中的离宫别馆、梵宇佛塔、石壁碑刻、栈道驿亭等人文遗迹;二是千峰屏峙、危崖幽谷、汉柏唐槐、流泉飞瀑、珍禽异兽等自然景观。
一年多的时间里,小王先陪我登秦岭主峰太白山,之后即去周至的楼观台、户县的寒窑、蓝田的辋川,最远的地方,是贾平凹的老家丹凤的棣花镇。为了寻找崔护的《题都城南庄》里的旧迹,我还专门等到次年,挑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领略一把“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遗风余韵。
山中的名寺古刹,多辟为景点,金碧辉煌,车水马龙,香火既旺,俗气也重。然而,我更喜欢无人问津的破庙野寺,那种地方,庭立瘦松,池开肥莲。若是偶遇一两僧尼,但见他种几块山地,耘两畦菜园,养三五盆花草,想必是半农半僧吧。见到来人,奉上粗碗野茶,聊聊日常琐事,既喜笑又家常。穿越子午栈道那天,途经一座只有一僧的小庙,便问:常有施主来奉香吗?僧答:万法随缘。对如此智慧的回答,我与小王都报之以会心一笑。道别时,留了点茶钱,僧送到山门,施礼毕,飘然而去。这样的山僧野寺,到过,见过,就有一份念头装在心田里,那情景,从此就融化到自己的记忆里。
我是草木爱好者,秦岭向有“植物宝库”之誉。我进山入林,犹如饥饿的人一头扑向面包一样,认树识草,忙得不亦乐乎。倘若遇到独叶草、红豆杉、秦岭冷杉、华山新麦草这类珍稀植物,总是先与之合影,再仔细观察它们的生物学特征,记录其生长环境,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年的早春,在白鹿原东侧的灞河滩上,与紫花地丁、芫花不期而遇,那种感觉,比他乡遇故知还要欣喜若狂。
弹指之间,二十年过去了,每每回想当年观山、进山往事,仿佛悠然会真趣。
早年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类诗句,总以为那份悠然自得的气度,那种神闲气定的韵致,仅仅属于观山的达人。后来,我多次登临秦岭,对山之情、山之性、山之气韵,有了较多较深的体悟,才明白,那份“悠然”,也属于南山。有灵性的山,总是乐于“悠然见人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