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骑车送儿子上学,他的鞋袜已半湿,为了赶早读,他还是直接进了校门。想到这样捂着,势必要受凉感冒,于是,我决定折回家收拾好另外的鞋袜给他送去。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多年前。
那时,我上小学,记忆中,好像雨总是猝不及防地下。我们坐在教室里,一个个张望着自己的母亲有没有送来雨伞和雨靴。
放学铃一打,学校里顿时炸开了锅,那么多的孩子叽叽喳喳,如鸟雀散,得到雨伞和雨靴之后,一个个向大门涌了过去。
雨下得越大,我们觉得越带劲,最好再刮个大风,然后我们撑不住大伞,伞在晃动,伞里的小人儿也跟着晃动。倘若不凑巧,一阵大风就会把伞给带跑,小人儿又追着伞跑。当伞再次被握紧,我们又开始打起了雨靴的主意,专挑水坑去踩,而那条路多半是泥土,每遇下雨,水土交融,一摊浆糊。我们踩过去,雨靴和泥土相碰撞,奏响了世间最动听的交响乐。
可是,朱明虎却是例外,他从不加入我们,他总是安安静静。
他的母亲也总来给他送伞送雨靴,可是并不像其他妈妈那样送完就走,她隐在走廊的窗户边,伸长脑袋从众多孩子中找寻自己的儿子,找寻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什么来,就又缩回了脖子。有时,会有同学很小声地朝朱明虎戏谑道:“朱明虎,你的哑巴妈妈来了!”朱明虎便红了脸,把脑袋垂得很低很低。
是的,朱明虎有个哑母,个子很矮,梳着两条麻花辫,枯黄,拖到屁股上挂着。朱明虎也像他的哑母一样,矮个子,虽然个子矮,但他脑袋瓜聪明,成绩特别好。
哑母拎着的雨靴和雨伞毫无悬念,都是黑色的,打着补丁。逢上大雨,她会将袋子抱在怀里,因为分出去了一部分力量,所以她撑伞的手就不再稳妥,她穿藏青蓝的确良褂子,被雨水打湿,上面的补丁像两只蝙蝠在栖息,麻花辫也未能幸免,湿答答地匍匐在后背上,更加暗淡无光。
有时下课她也不离开,立在远处,像一尊雕像,巴巴地张望她的儿子。偶尔有调皮的孩子跑过去起哄,她也不生气,笑着“呃——呃”招呼,犹如演奏铜管乐器里的小号。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仅哑,还聋。也就是说,她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她尽全力也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像是《海的女儿》中那个最小的公主,用声音换取了巫婆的药水。她曾经有没有过好听的声音,我不得而知!
她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同时,她也说不出任何话。她连字都不识一个,更别说什么手语了。她只能靠双眼去看,靠心灵去感受,那么,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怎样丰富的情感呢?她会心急如焚吗?当她无法表达出某个想法时,当别人误解时,当她的儿子想要把学习说给她听时,她曾有过怎样的挣扎呢?
小学毕业,我们奔赴不同的中学,偶尔只在老街看到哑母,她仍旧穿藏青蓝的确良褂子,长长的麻花辫拖在后背上。有一次,我们互相走近时,我终于鼓足勇气,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算是打了招呼,她笑着露出黄牙,小号又开始演奏。我也咧开嘴微笑。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这种交流,是各自懂得的。
事实上,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照面,好像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哑母病逝,应了那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有关她去学校的画面,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敷了一层膜,尘封太久,以至于忘了去撕开。要不是今日遇上大雨,湿了儿子的鞋袜,我可能仍旧不会想起。
离开学校,我才发现,雨水也进了我的鞋筒里,鞋底和脚,产生碰撞,发出摩擦,有一种异样的声响。这声响,我能清楚地听见,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雨一直下,便有了雾气,雾气让一切带着虚幻。此刻听雨声,格外温柔,大抵就如这世间深情的母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