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一篇《醉翁亭记》,赋予了滁州琅琊山深厚的文化底蕴。因了此文,醉翁亭成为中国四大名亭之首。也因此,琅琊山成为令人向往的旅游胜地。
1980年秋天,我来到位于滁州东郊的南京军区步兵学校读书。在琅琊山附近读书,自然要去访一访声名远播的第一名亭。军校在城东,而琅琊山在城西。那时公共交通尚不发达,我和同学穿越主城往返都是徒步。好在那时年轻,步行几十里,也不觉得疲累。
公元1046年,任滁州太守的欧阳修,为琅琊山优美的山水所动,挥笔写就《醉翁亭记》,留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千古名句。《醉翁亭记》是代代传诵的名篇,因醉翁亭铺衍而成的醉翁亭园林,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园林佳构。九个庭院以仰慕欧阳修之意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步移景换,处处引人流连忘返。
在古梅亭旁,我看到一株老树立于由条石垒成的长方形花坛之中,树高约七八米,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花坛南侧的石块上从左至右刻着“许巢中花”四个大字。由于那次事先没有做足功课,因而对面前的古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平常之处。只是觉得那“许巢中花”四个大字刚劲有力、古意盎然,实在好看,便一边站在花坛前留影纪念,一边望文生义地与同伴笑着说“这花坛是古代一位许姓名人为这棵花树修筑的‘巢穴’”。
转身离去时,听别的游客说,古树是欧阳修亲手种植的梅花树,人们称之为“欧梅”。
欧阳修在醉翁亭畔亲手栽下的这株梅花树,与湖北黄梅江心寺内的晋梅、浙江天台国清寺的隋梅、云南昆明黑龙潭公园的唐梅,并称为我国四大梅寿星。其他三株皆是由僧人在寺庙中栽种的。唯欧梅不同,它由文人雅士栽种,生长于凡尘世间。因其古老、稀少,更因其附着了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被称为琅琊山“镇山之宝”。明嘉靖年间,滁州判官张明道为观赏古梅,在古梅前修建了梅瑞堂,后人称之为“古梅亭”,这才有了今日古梅亭与欧梅相互映衬的场景。
而花坛台壁上的题刻,后来经友人提醒,才知应读“花中巢许”。我听了不由得一愣。原来这四个字正确的读法是从右往左啊!千百年来,历代诗人对欧梅多有赋咏。在众多歌咏、题刻欧梅的作品中,清顺治九年(1652年)提督江南学政李嵩阳题刻的“花中巢许”四字,最富意蕴。巢许,是指巢父和许由,皆为上古隐士。尧帝要把天下让位给许由,许由认为这话弄脏了自己的耳朵,便逃到颍水河畔洗耳朵;这时,巢父恰巧准备牵牛饮水,他听说许由洗耳之后,便把牛牵到上游,不让许由的洗耳水污染了牛口。后来,古人便把巢父和许由这样的上古隐士贤人,并称为巢许,以代指品行高洁、隐居不争的高尚情操,所以又有“巢许精神”一词。
李嵩阳为何赞赏欧梅有巢许精神呢?这其中是有说法的。
梅花先于百花开放,独占天下春。通常梅花落后杏花才开。但眼前的欧梅为梅中的晚花品种“杏梅”,花期在梅花方阵中殿后,其不抢腊梅之先,不与春梅争艳。只有到了杏花开满枝头之际,欧梅方才悄然绽放。欧梅不争花期,如同与隐士不争名利地位,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因之,李嵩阳题刻“花中巢许”,既为称颂欧梅是有着巢许精神的花中隐士,更是歌颂欧阳修的品行像巢父、许由一般高洁。
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也有“捧笔拜梅”的故事。李方膺在滁州为官时,最开心的事情是寻觅欧公遗踪,因而是醉翁亭的常客。李方膺爱画梅,更敬慕欧阳修的人品风骨。以花喻人,以芳比德。李方膺视欧梅为欧阳修的化身。一日,他在梅前焚香三炷,捧笔伏地叩拜,尊欧梅为师。然后,起而铺纸泼墨,挥毫画梅,并在画上题诗:“铁干铜皮碧玉枝,庭前老树是吾师”。
这些名士的故事又让我对《醉翁亭记》的内涵,以及欧阳修在醉翁亭畔择杏梅而植,有了远比当年在求学的课堂上更深的理解。脑海里不由浮现起陆游的咏梅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庆历新政夭折,欧阳修被贬滁州,正值人生低潮,时年仅39岁,远非到称翁的年岁。其自号醉翁,其实头脑非常清醒。《醉翁亭记》以乐述忧,以醉述醒;择晚花杏梅手植于醉翁亭畔,其实是一种长歌当哭的心境表达。
“千古欧阳手泽在,北枝仿佛岁寒材”。时光荏苒,自欧阳修种下此株梅花,已然九百多年过去。如今,欧梅老干虬枝、年年花开依旧。静静地伫立于欧梅前,能感受到欧梅那穿越时空、沁人心脾的缕缕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