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雨水终于止住。早上,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射进来,心里那个欢喜,顾不得梳洗,径直抱起垫被,上了顶楼。大平台上的两根尼龙绳,早已飘满了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和被罩。抱着被子四顾,发现平台柱子旁,不知怎么冒出一口缸,缸口罩着一块宽大玻璃,不用走近,就断定是一缸酱,心里陡生出一种亲切感。抱着被子径直走过去,隔着玻璃,看见大半缸红通通的酱,依稀可见切碎的红辣椒在里面,看色泽,就知道是一缸好酱。
母亲生前也是做酱高手,左右邻居,都吃过母亲做的酱。一年四季,酱豆是我们家饭桌上不可缺少的菜品。物质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大抵如此。做酱看起来简单,其实很讲究天时。下酱之前先要“霉豆”。霉豆,顾名思义就是使豆发霉,江淮之间只有梅雨季节才是霉豆最好的时间。泡发过的黄豆煮熟、沥水、拌面,摊铺在匾里,放入阴暗处,去郊外摘些麻叶盖上。在梅雨季节湿热的环境中,豆子慢慢发热,有益菌发酵时出现白色的黏丝,接着会长出白霉,白霉最后转化为青霉,豆子就霉好了。霉好的豆子板结成块,以手掰碎,用簸箕反复颠簸之后,一粒粒裹着青霉的圆润豆子就出来了。
出了梅雨,烈日当头,是下酱的好日子。下酱简单,在早已刷洗干净的酱缸中放入霉好的豆子,加盐,倒入凉白开即成。在一年又一年的制作中,盐、水的量早在母亲的掌握中。其中下盐尤为重要,盐量不足,酱便会发酸,即使后期再追加也改变不了先天的酸性。三伏天,在烈日的极力撮合下,几经曝晒,几经蒸发,豆、水交融,浓稠有度、色泽黄亮的一缸酱就成了。
立秋之后,大红辣椒上市的时候,母亲去菜市场再挑几斤新鲜的红辣椒,洗好晾干剁碎了,加在酱里。几个太阳晒过,这时的酱就成了诱人的辣椒酱。酱豆,用来吃馒头、面条、米饭都很好,但吃粥就有些差强人意。母亲会在酱缸里放进去一些菜瓜。洗净的菜瓜剖开去瓤,放在酱里酱上十来天,捞上来切片,一道清脆可口的佐粥小菜就有了。
秋天萝卜上市,水灵灵的青萝卜常被我们当成水果吃,随手剥下来的长长的萝卜皮青翠厚实,弃之可惜,我喜欢偷偷地扔进酱缸里,十天半个月后翻出来,咬一口嘎嘣脆,比菜瓜更有咬劲。可是这样的行为,往往得瞒着母亲,母亲看这缸酱,跟宝贝似的,担心我们操作不当,坏了一缸好酱。
酱最忌进入生水,一旦有生水进入就易变质,甚至生蛆。晒酱时遇上急暴雨,家家就像农民抢粮、消防员救火。我远房表婶的儿子跟邻居小孩时常斗殴,导致两家大人不睦,即使脸碰脸,互相也不搭理,后来因为一缸酱,两家人和好如初。那次表婶外出办事,突遇暴雨,不及避雨的表婶湿漉漉地往家跑,赶到家,看到酱缸已被罩上一块玻璃,玻璃上压着一层绿色雨衣,表婶认出这雨衣是邻居男主人雨天常穿的雨衣……表婶感动得差点落泪,要知道一这缸酱,是一家人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的菜品。
如今,酱豆已不是我们饭桌上的必需品,以前的平房小院也早被林立的高楼取代。人与人,自然而然少了许多交集。但酱豆在我心里,依然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除了童年味蕾,它还连接着许多温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