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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木心
□赵焰
  最近木心似乎再度成为焦点,很多人又在谈论他,褒贬抑扬的都有。围绕着木心的一切,其实都是观念。以我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木心都是中国不多见的人,尤其是已逝去的时代。以他自己的说法,“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这句话乍一看不符合逻辑,却极有诗意,也有生命的诚至感发。这个内心丰盈的人,在中国众多的作家艺术家中,一直算是一个另类:他总是整齐精致、西装革履,像一个真正的“老克勒”,具有不同于时代的腔调和做派,也有不同于时代的认知和看法,更葆有不苟合时代的自信、自得和自矜。这个人出身优渥,性格纯良,喜欢读书,接近于纯粹;一辈子自得其乐,自在自为,有很好的心性;幽默又有趣,有极高的智商和情商……木心学贯东西,却一直深爱着文学,这一种爱,不仅仅是爱好,而是拥抱。正是从木心那里,我感觉艺术与人如此紧密的构连,它不仅可以彼此合一,还可以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原先对木心不了解,广西师大二十年前推出他的作品系列时,我出于好奇,也买过几本看了看。可能时代和文化的隔膜吧,感觉文章风格虽然典雅斯文,却有些艰涩而粘滞;气韵虽然精致润滑,却让人感觉把握不住主旨。这也难怪,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人生最大的提升就是从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中跳出,至多只能适应棉布般的轻松和随意,根本无法消受丝绸的润泽和奢靡。而木心却不是这样,他就像是时代的一个另类,一个特立独行的行吟者。他全部的快乐,就是沉湎和消失于文字和音乐的快乐,或者兀自歌唱和舞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来那一套上下本的《文学回忆录》。
  在我看来,《文学回忆录》的诞生,本身就是华美的绝响,带有某种“春来草自青”的禅意——那些背井离乡的传统知识人到了高度商业化的大洋彼岸后,虽然每个人都乱花迷眼,有的还衣食成虞,却每隔一段时间以文学的名义聚集,专心致志地听讲文学,这是多么纯粹的举动,也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沙龙”在此时,就像一个生涩而幼稚的标签,它的背后,就像草地一样美好,像阳光、鲜花在一起般春风拂面。孔子说“礼失求诸野”,其实美好也必须“求诸野”——木心所在的时代,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真正好的东西只能隐匿于民间,隐藏于人的内心。
  一个真正深刻的人,一定是可以深入浅出的。同样,一个学贯东西深入了解世界本质的人,一定是平和而自然的。《文学回忆录》就是如此,它表现出了高度的洞察力、理解力、觉悟力。讲稿虽名为《文学回忆录》,其实是“一个人的文学史”,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包括历史和哲学,木心都有自己的理解,表达也很独特:形象生动,旁枝斜出,剑走偏锋,风趣幽默,余韵悠远。在这一部讲稿中,木心勾勒出了一个文学的世界,从他的话语中,分明能感觉到那些先贤大哲智慧的芬芳。很多学者也好,作家也好,都是有知识少见识,有学问少思想,有理性少感性,无法真正地贴近事情本身,更无法表述事物伟大的原因。可是读《文学回忆录》,你可以像小鸟一样,跟在“大鸟”木心后面飞,掠过李白杜甫白居易,掠过欧阳修苏东坡辛弃疾,继而飞到欧洲,观雨果托尔斯泰乔伊斯……我读《文学回忆录》,最大的心得就是感觉它就像是一幅宋元山水画长卷,若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木心以轻松随意曼妙的语言描述着天地山川江湖日月世事人心,忽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忽而闪转腾挪,揶揄神秘……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而之前我们与文学艺术的关系经常是一进入文学史,就立即被装上马辔,就有一种浮浅而功利的观念拖着你,让你走得呆板,走得机械,走得沉重。可是木心不是这样,他就像是一个好骑手,教我们翻身跃上文学艺术的马,教我们怎样拉缰绳:前、后、左、右,抑、扬、停、挫,继而扬鞭奋蹄一骑绝尘。木心还会教导我们如何与文学心心相印,不将文学看得高高在上,顶礼膜拜,而是拥之入怀,永世相依。
  客观地说,我喜欢木心这个人,更胜过喜欢他的文。为什么这样说?主要是钦佩他坚韧的人格,与此相伴的博学和见识。在那个时代,很少有中国作家有着如此内在的宽度和厚度,能切实地明白文学的真谛。可又替他心怀遗憾,感觉他没有写出自己最好的文学作品。一个“三观”如此先进,拥有如此才华、如此高认知,眼界和心气都极高的人,一直没有写出更好的东西,甚至“丢失”和“错失”了最好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遗憾的事。在乌镇木心美术馆,当我看到展柜中存放着木心部分狱中手稿时,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这一部用写检查材料的纸写就的残稿,现在很难辨别出其中的文字了。据说书稿有十几万字,因为文字毁坏和遗漏太多,已无法整理成书。那时候的木心还很年轻,时代对他如此不公,可是事后他连一句牢骚和抱怨都没有,只是微笑地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他的文字,一点时代的痕迹都不拉下,木心,就像尼采所说的“超人”,高于生活,向往天空,俯视世界。他的人生,是真正的“艺术人生”。
  虽然木心在文学上没有杰出的长篇作品,可是他就是文学本身,也堪称那个时代文学的清流。当然,就创作本身来说,才华、功力和创造力并不完全对等,创造需要能量、汲取和勇敢,也需要视野、思想和感觉。以米歇尔·福柯的说法,人过于谦逊和优雅,在很多时候也是一种限制和羁绊,最好的艺术家和作家,都是需要“疯癫”助力的。就木心来说,身体中显然缺乏陈丹青那样的“一腔元气”,也缺乏莫言等人的“野性呼唤”。清明和理性,是木心的优势,也是他的不足。就木心本身来说,他高于常人的文学观念和成就,在于他的“开放性”——他的文学,是时空意义上的“全世界”。开放,使得他的作品有着流动的精神,表现出宽容、平和、博雅、洞见。这一种状态,在当时不仅凤毛麟角,还是一面镜子,能照出同时代很多作家的浅薄、粗陋、狭隘以及哗众取宠。
  说实话,我很敬佩木心——一个人是否了不起,最主要看两点:一是看待他对待苦难的态度,二是看他对待死亡的态度。木心让我们意识到在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之外,还有一种更加广阔的可能性,那就是将对文学、艺术和美的追求,与自己的生命紧紧结合起来,以之为人生最重要的途径和目的。这种方式,可以说是“文以载道”,也可以说是“循道”,它将导引出人格本身走向智慧、深邃和宽容,也导引人的生存状态走向终极意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木心的老来成名,还彰显一条道路、一个目标、一个方向。智慧对于木心这样的人来说,既包含着对“真善美”的追求和觉察,也包括着对“假丑恶”的痛恨和警惕,更包括一种跨越和升华,破开这个世界诸多无形。所以陈丹青说:“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也许,木心的意义,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