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我和少雄住在朋友临时借给我们的两间小平房内。靠近八号码头。
晚餐后,我们各安其事,意外却毫无征兆地降临。
那只刚刚灌满开水还未及送到餐桌上的热水瓶,被我一脚踢倒了。瓶塞被开水冲掉后,倾倒的瓶口,正好骑在我的右脚背上,满瓶开水从容不迫、酣畅淋漓地如火山熔浆,全数倾泻在我的脚上。我被难以言状的灼痛卡死,像个瘫软的木偶,一声惨叫惊得雪花飞起。
少雄一下子扔掉手中的书籍,飞扑了过来。那些天,他正对刚刚出版的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如痴如醉。
他飞速拿走水瓶,把我扶到沙发上,麻利地脱掉我右脚的鞋袜,又冲进厨房、卧室和浴室,变魔术似的用塑料脸盆放入大半盆温水,将一大把透明如冰糖的明矾放入脸盆,用双手上下搅拌。同时安排家政王姐,跑步去小区门口的小店,买来一卷草纸。然后,少雄取整张黄色的草纸,叠成厚厚的、半张千张的大小,完全浸泡在明矾水中。
少雄在沙发对面坐下,把我的右脚架在他的左腿上,用浸透了明矾水的草纸,轻轻贴在我烫伤的脚背上。瞬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过来。
他做完这串“老中医”的动作,才开了腔:“不要怕,过一会儿就不会那么痛了啊!你呀,怎么也改不了毛手毛脚的。”
从小,今天打碎一个杯,明天摔坏一个碗,是我的常态。
上中学时,有一天同窗好友徐怡来家中吃饭,我给她做了蒸鸡蛋,鸡蛋还没吃上嘴,那锅蒸鸡蛋的开水就一点不浪费地泼到了我的左脚上。巨大的水泡覆盖了我整个脚面,撕心裂肺的疼痛持续了三天。妈妈带我去医院取了烫伤药,抹了五天。记得有一个多星期都不能穿鞋,至今还留有疤痕。
妈妈说我整天心不在焉,她担心地数落我:“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毛病不改的话,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哪一个男人呢?”
多年后,少雄就成了我妈担心的那位“受害者。”
眼前这位“受害者”,正在用他的彭氏土法,医治“施害者”烫伤的右脚。
每隔几分钟,他就用手捧一小把明矾水,缓缓地、均匀地浇在纸上。
一浇就是几个小时,我感觉没有那么疼了,就催促他先休息。
少雄坚决不肯:“不能前功尽弃,一定要继续到明天才行。”
为了防止自己犯困,他让王姐给他泡了一壶猴魁,“多放些茶叶啊”,他嘱咐道。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没有像平时那样海阔天空,而是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说的都是甜蜜的胡言乱语,有些话至今想来还是耳热心跳。不知是否那瓶开水加的温?
王姐几次想来替换少雄给我浇明矾水,他无论如何不答应。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取代他的岗位。
夜深了,疲惫已极的少雄说:“绿茶喝得有点潮心了,我们换壶红茶吧。”他用一条蓝色条纹的大浴巾,仔仔细细对叠又对叠,铺放在一条长条凳上,然后轻轻地把我的伤脚从他腿上挪到大浴巾上。起身泡茶前,他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又用手捧起脸盆里的明矾水,轻轻地洒在我的脚上,那几层铺在我烫伤脚背上的、黄色草纸刚刚有点起皱,吸饱了明矾水后又伸了个懒腰,舒展了,服服帖帖地趴在我的脚背上睡着了……
我也断断续续地睡着……
天亮的时候,我醒来。斜靠在对面椅子上的少雄,还在给我依然架在他腿上的右脚淋明矾水。那一大盆明矾水已经见底了。
第二天,我的脚完全恢复正常,没有红、没有肿、更没有起泡……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奇效的烫伤药吗?
如果,真的可以时光穿越。我愿穿越回那一年的冬夜,我愿那瓶沸腾的开水,再烫我一次。只是那个“老中医”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