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刚出场的时候,是容易被人忽视的。年纪小、庶出、生母的人品差,受这些标签的影响,他似乎一直蜷缩在豪门深处的某个阴暗角落里。
贾环的身上有小家子气,跟宝钗的丫头掷骰子输了钱之后就耍赖,冷不丁遭凤姐一顿臭骂却不敢回应,有点惹人嫌,但是很真实。直到《魇魔法姊弟逢五鬼》那一回,贾环才成功地让所有人对他的印象深刻起来。贾府里,上至宝塔尖式的人物贾母,下到成群的使女仆役,极少有人喜欢贾环,唯有王夫人屋里的彩霞愿意同他说话。偏偏宝玉当着他的面跟彩霞嬉闹,还多多少少流露出公子哥儿式的轻佻和暧昧。这样的情境之下,贾环要想把自己假扮成一个局外人是很难做到的。
先说一个故事:一个拥有一大群羊的富人,恶毒地抢走了穷人唯一的一只羊。
故事极短,里面有三个关键词却值得注意——“富人”“穷人”和“羊”。毫无疑问,宝玉就是那个感觉良好的“富人”,他不但出身高贵,颜值高,有才情,还博得贾府里几乎所有人的偏爱。反观贾环,就是那个憋屈的“穷人”,他的出身、形象、气质与情商都远在宝玉之下,即便在他的父亲贾政眼里,也是“形象猥琐,举止荒疏”。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他们生下来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衬托另一个。牵在贾环手里的唯一一只“羊”,无非就是他与彩霞之间若有若无的“爱情”。可是就这么一只“羊”,也遭到了“富人”的觊觎。“羊”一旦被抢走,意味着“穷人”的权利与尊严受到威胁和侵犯。“穷人”的眼里一下子生出两道寒光,一道是“妒”,一道是“恨”,直射牵羊的“富人”。贾环这才一把推倒蜡烛,任由滚烫的蜡油浇上宝玉那张有点“恬不知耻”的、漂亮的脸。所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同时牢牢记住荣国府的三少爷贾环,和他的戾气。
人人都讨厌贾环,用王熙凤的话说,“恨得牙痒痒”。贾环的性格品行之所以这样“低开低走”,很多人将责任归结于他的生母,认为赵姨娘那样低俗而且阴险的女人,教养出来的孩子,一定阴险歹毒。事实上,一个封建贵族大家庭里的妾,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是不具有自主性和决定权的。而贾府里的正经主子,包括贾环的生父贾政,明知贾环的身上存在一些问题,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调整一下对贾环的教养方式,任由这个心理上带有明显不良倾向的孩子自生自灭。贾环唯一的同胞姐姐探春,宁愿给宝玉亲手做一双鞋,也不肯送给她的环儿兄弟哪怕是一个荷包。这样的冷落与忽视,如同钢鞭一般抽打着这个少年的自尊心。他只能退缩到角落里,一边用伪装起来的顺从舔舐伤口,一边用邪恶武装自己并随时准备出击。
作为家长,我是愿意原谅贾环的。初识贾环时,他不过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他有他的不幸和无辜。何止是贾环,几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可能住着一个角落里的孩子,那便是孩提时代不太光彩的自己。
读到《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贾环落井下石,夸大其词,挑唆父亲毒打宝玉,贾府里闹出不小的动静。这一场景让贾环的人设彻底崩塌,很多人不理解贾环小小年纪,为何能生出如此心机。其实无非是“穷人”被“富人”抢走“羊”之后的心理作祟。
再往后,贾环便少有机会C位出场,原因可能有两条:一是他受到了孤立,府里人人提防他,导致他少有机会参与到一些重要的事务和场合;二是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恶”行,并从反省中得到成长。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记得他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兄弟的谜面,虽不大通,却可见他对兄弟之情并非一点不在乎。
到了《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回,贾环和贾兰一道出场。政老爷那天心情好,看他叔侄二人不但腹中虚实“去宝玉不远”,甚至“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想来贾环已经学会安静,用心读书了,连目光都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妨大胆设想一番,曹雪芹一贯以对比的手法见长,既然宝玉最终弃世为僧,那么贾环未尝不可以成长为心智成熟的社会主流人物。
每个人都有改变和成长的潜力,当成熟后的贾环回望少年时,一定会想起他曾经丢失过的“羊”,更会小心地捞起角落里自己的影子,细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