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扛着竹篾编的笸箩,赤脚踩在青泥里,脚趾缝间咕嘟咕嘟冒着褐色的水泡。我跟在后头,裤管卷到膝盖,凉津津的春水漫过小腿肚,惊醒了蚂蟥,细长的身子在水面蜷成黑豆似的点。
父亲蹲下身,手指探进泥浆里。他指节上的裂纹早被泥浆填平,倒像是生来就长着泥土的纹路。忽地手腕一抖,泥浆里蹿起一道褐影,被他稳稳掐住七寸。那泥鳅扭得似要断成几截,滑腻腻的鳞片在晨光里泛着铁青色,倒像枚灵动的柳叶。
日头爬到竹梢时,笸箩里已攒了半篓泥鳅。归途经过豆腐坊,王阿婆见我们满腿泥浆,笑着递来两块还烫手的豆腐:“晚上添个泥鳅炖豆腐,鲜掉眉毛哩。”
母亲在井台边候着。木盆里盛了井水,撒一把粗盐。泥鳅们入水便活泛起来,母亲说,泥鳅要养半日吐尽泥沙。
暮色染灶时,泥鳅已在陶钵里码作青褐的环。母亲舀一勺自家酿的黄豆酱,酱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铁锅烧热,菜籽油漾起细密的波纹,葱段姜片落进去,“滋啦”一声惊醒了整个厨房。泥鳅滑入热油的刹那,竟有几分像它们当年钻入春泥的姿势。
酱香漫过天井时,檐下的燕子恰好归巢。父亲斟了半盅烧酒,筷尖点着盘中蜷曲的鳅段:“你瞧这弧度,和柳叶刀削出的面片儿似的。”入口先是酱的醇厚,继而渗出泥土深处的清甜,鳅肉细嫩得只消用舌尖轻轻抿开。最妙的是背脊上那道软刺,嚼着竟有几分脆生,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嚼出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