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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东坡天柱山题刻说起
□董金来
  苏东坡在安徽天柱山石牛古洞(今属山谷流泉摩崖石刻群)有一方石刻,此题刻虽然已过千年,但字迹仍然清晰可见,其包含的道家思想依旧熠熠生辉。题刻全文“先生仙去几经年,流水青山不改迁。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此刻为阴刻,呈竖排由右向左,其左侧落款“东坡”。全诗以寻访先贤遗迹为线索,表达了诗人对先贤的追思,对自然永恒的感叹,以及通过观览古迹获得精神启迪的感悟,透视出苏东坡的“精神道场”。
  时空交织的哲思结构
  题刻中的“几经年”(历史纵深)与“不改迁”(自然永恒)形成张力,暗合《赤壁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宇宙意识。诗中暗藏三重时间:仙人飞升的远古、先贤题刻的往昔、苏轼观览的当下,构成“神仙-古人-我”的时空链条。
  “悬崖-古字”构成垂直空间,需仰视观摩,象征对精神高地的攀登,也含有对前贤的敬仰之意。“流水青山”的水平延展与悬崖的垂直陡峭,形成道家“山水含道”的意境场域。
  “拂拭”的物理层面是清除苔藓辨认字迹,反映宋代文人“金石癖”的考古趣味。而精神层面,化用神秀“时时勤拂拭”的禅宗话头,暗示心灵修持;象征涤除心灵尘埃,寻求精神共鸣。
  “古字”实指王安石治平三年(1066年)《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等先贤题刻;虚指儒释道三教在崖壁上的文本叠压。天柱山摩崖现存400余方题刻中,苏东坡题刻与王安石《题石牛洞泉穴》、黄庭坚《题山谷石牛洞》共同构成“宋三家”的书法现场。这些石刻不仅是文学遗产,更是北宋文人以山水为道场的实证。
  “先生仙去”:既指曾题刻于此的先贤如唐代李翱、北宋王安石等;亦暗喻道家羽化登仙的理想。苏轼在《次韵韶倅李通直》中直言:“欲从抱朴传家学,待我丹成驭风去”,显露出对道家炼丹飞升的憧憬。“几经年”以时间流逝凸现仙踪渺远,营造出追慕之情。以“流水青山不改迁”与首句“仙去”形成对比,以山水永恒反衬人事无常,暗喻道法长存,也体现了苏东坡豁达哲思。
  “尘心”指尘世杂念,也有暗指党争带来的精神疲惫;“病眼”实指苏东坡晚年眼疾(《眼医王彦若说》可证),亦暗喻认识局限。在《仇池笔记》中,苏东坡多次记载以泉水洗眼治病。“尘心病眼”,结合苏东坡晚年患眼疾的实况,以及道家“涤除玄览”的修心传统,体现其通过自然与古迹疗愈身心的实践。
  “醒然”是双关,既指看清石刻文字,更指心灵豁然开朗,暗指道家“澄心见性”的悟道境界。“醒然”顿悟,与庄子“坐忘”、禅宗“明心见性”相通,反映苏东坡融合道禅的哲学境界。
  精神道场的第三空间
  天柱山,位于皖国古城的边角之地,地处江淮平原,四相勾连,八方呼应,水陆交通畅达,虽幽深而无登高之苦,虽奇丽而无柴米之匮。对于那些追求出世,又流连入世的儒官,一个被都市喧嚣环抱的宁静,一个沉入大俗之中的大隐,确实是归属地的最佳选择。谁也不可能真正脱离这个世界,只要偏守一隅,享受这相对的宁静,又离自己治世报国的梦想不远,这便足够了!
  天柱山自南北朝特别是隋唐以后,佛道两教都非常兴盛。佛教的二祖、三祖、四祖都曾在此传经,享有“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的盛誉。在道教方面,天柱山是道教“第十四洞天,五十七福地”,天柱山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地维”,是“九天司命真君”的居住地。早在公元前106年,汉武帝曾到天柱山祭祀,封其为“南岳”,虽隋朝后南岳之名移于衡山,但其仙山气质未减。
  这种山水化了的宗教,理念化了的风物,最能使那些有悟性的文人畅意释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李白、王安石、黄庭坚等皆曾赋诗天柱山,寄情山水间。李白,“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仅表仙趣;王安石,“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一个以高栖林泉自怡的隐士;黄庭坚,结庐山谷读书,以“山谷道人”自号,偏重禅修。但苏轼不同于他们,独特在于:融合仕途失意与道家超脱,提出“卜居”的具体生活构想,更具现实与精神的交织性。
  熙宁七年(1074年),苏东坡送柳子玉(柳瑾)前往舒州(今潜山)灵仙观任职,所作《送柳子玉赴灵仙》诗曰:“世事方艰便猛回,此心未老已先灰。何时梦入真君殿,也学传呼观主来。”熙宁十年(1077年)又送友人王仲素(名景纯)赴任灵仙观,在《赠王仲素致仕提举灵仙观》诗中曰:“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两诗相继表达了对潜山的向往和隐逸之思,将天柱山视为精神归宿。元祐八年(1093年),苏东坡终于来到潜山县,邂逅老朋友张商英和苏子平,一同游览了天柱山。事后,写了《灵仙观》《游潜山叙记苏子平》等诗。
  在《游潜山叙记苏子平》诗中写道:“少年相别老相逢,月满潜山照肺胸。恩录破除仙录在,世缘消灭道缘浓。”此诗反映了苏东坡历经沧桑后心境,展现了诗人晚年对道家隐逸思想的深刻体悟、以及与天柱山的特殊道缘。
  苏东坡通过实地考察以及与许多舒州(潜山)朋友交往,对舒州山水、环境和风俗等都有了较深的认知,所以到晚年六十五岁时,即元符三年(1100年)从海南儋州北归途中,就明确地给舒州朋友、中医李惟熙写信道:“偶得生还。平生爱龙舒(宋代舒州别称)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并请代为在舒州置一点田产,现今在安徽天柱山山谷流泉中的建筑“东坡别业”即由此而来。苏东坡在《与李惟熙书》中言词可谓字真意切,“卜居潜山”历久弥坚。“卜居潜山”的执念,在《次韵韶倅李通直》体现得更加强烈、也更加直接。
  北归途中在韶州(今广东韶关)与李通直(李惟熙)重逢,忆及旧事,再次表达归隐天柱山(舒州潜山)的愿望,并做了“筑居”安排。在《次韵韶倅李通直》诗中欣然写道:“青山袛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初。会见四山朝鹤驾,更看三李跨鲸鱼。欲从抱朴传家学,应怪中郎得异书。待我丹成驭风去,借君琼佩与霞裾。”从诗中可以看出,一生仕途坎坷的苏轼,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更多地把情寄托于归隐,而他念念不忘的天柱山,正是最理想的地方。说来十分巧合的是,苏东坡一生最后一个官职竟是“舒州团练副使”,看来连上天也有意成全他的“终老之计”了。
  苏东坡深厚的道家修为,铸就了“清旷疏放、风调豪恣,宠辱不惊、安享当下”的人生态度,赢得“坡仙”的雅称。苏东坡出生于山(眉山),一生爱山,他对天柱山的眷恋,实质是对“人间仙境”的寻找——既非纯粹避世,亦非单纯慕仙,而是试图在政治沉浮中,通过山水与道文化建构一个安顿心灵的“第三空间”。既不完全归隐,也不沉溺仕途,而是在天柱山寻找一种“戴着官帽修行”的中间道路。苏东坡的这种尝试,实为后来元代“吏隐”风气之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