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史研究者提到朱湘,总会说鲁迅曾赞美他是中国的济慈,以示显赫。笔者对此颇有疑问,鲁迅和朱湘并无多少交集,中国的济慈亦非高评,不过第二,别人家影子而已。奇怪的是,不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大概研究现代文学,不攀上鲁迅衣角,总觉得气短。中国的济慈一语出自鲁迅一九二五年的私信:
《莽原》第一期上,发了《槟榔集》两篇。第三篇斥朱湘的,我想可以删去,而移第四为第三。因为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人提他了——虽然是中国的济慈。
这封信的内容,明显带有批评的笔调。为什么要删掉斥他的文章呢?因为朱湘似乎也已经掉下去,没人提他了。其在鲁迅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虽然是中国的济慈”前面加了个破折号,这是明显讽刺的一个暗记。虽然是三字,实则说明当时文坛有人认为朱湘是中国的济慈,鲁迅不过拿来一用而已,中国的济慈云云,并非美誉。
二
十四五岁第一次读到朱湘,是《采莲曲》:“小船呀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妖娆……”正当青春年少,文字间极度的轻灵与柔美,一见之下,勾住了心神。如今回头看,此诗固然不差,却也算不得上佳。
《采莲曲》写于朱湘婚后,文艺归文艺,生活是生活。和妻子指腹为婚,接受过新思想洗礼的朱湘内心排斥。婚礼上大兄要他按旧有程式行跪拜礼,朱湘只肯鞠躬。大兄愤愦之下,大闹洞房,龙凤喜烛打成两截。朱湘一气之下,搬出家门。同根兄弟,自此形同路人,相逢不识。
民国旧人新诗,读过一些,朱湘别有风味,从旧诗词里点化而出,五言七言,长短句,随意取用,安排得熨帖妥当,营造出一种很好的意境,同代诗人中并不多见。
和诗歌相比,朱湘散文还入不了上品。一则数量太少,二则个性不够鲜明。散文写作,见解、知识、阅历固然重要,但也需要字里行间的个性光芒。朱湘散文平静,秀美,偶有洞察处,《北海纪游》《烟卷》《书》《徒步旅行者》《江行的晨暮》等几篇可圈可点,也最能表现独有的风格。《北海纪游》有这么一段:“……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清明澄澈的行文摇曳萧瑟幽冷气息。
朱湘喜欢写死亡,年轻时候写有一首《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生老病死,死放在人生最后,也是人生不可绕开的一个永恒话题。死是身体的寂灭,原本该是悲伤的,朱湘笔下却有种菩提树下佛陀涅槃时的安详淡然。
三
长期寄人篱下和被异视,给朱湘带来了沉闷的心理重负,自卑中生出仇视,又表现为极端自尊。这种情形下,几个兄弟姐妹也不喜欢他,始终将其看作外人。长此以往,朱湘性格越发孤傲乖僻,说胡适《尝试集》内容粗浅,艺术上幼稚。《采莲曲》没有被徐志摩发《诗镌》头条,于是骂徐志摩是一个瓷人,瞧那一张尖嘴,就不像写诗的人。又评价他爱情诗是本色当行,哲理诗是枯瘠的荒径,此巷不通;散文诗是逼窄的小巷,路径很短;土白话是末节的街道岔入陌生的胡同;总之,徐君没汪静之的灵感,郭沫若的奔放,闻一多的幽微……只有选用徐君的朋友批评他的话——浮浅。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忘了也曾骂过郭沫若的诗粗,一本诗集只四行可读。
对同行的批评,终于转化为对现实不满,敌视时代,敌视周围一切人、事、物。朱湘频频写诗,写诗评,棒杀别人,也捧杀了自己。他这么做,不能仅仅归咎于自恋,更多的还是与时代格格不入。朱湘似乎有儿童人格,得不到时代承认,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只好用扭曲、压抑的方式发泄,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不断自戕。
朱湘太爱诗歌了,这是一个为诗歌而生的人。在清华念书,过于钟情于文学,对必修课不感兴趣,终因点名累计不到三次,毕业前夕,被校方开除学籍。友人上前交涉,终使让步,只要认错,便可收回成命。他一意为之,坚持无错可认,宁可离开清华,也不低头俯就,指责说清华生活是非人的……只是钻分数……最高尚的生活,却逃不出一个假,矫揉。
三年后的一九二六年,朱湘由朋友力保再回清华,自办《新文》月刊,专发新诗,自诩五年内遍及全国。然事与愿违,这本月刊总发行才二十份。
或许因为年轻,朱湘的诗一路温婉,那些美丽停泊在文字上,不能辞却白帝彩云,未有更多体悟更多深入,未有轻舟,过不了万重山,也无缘听到两岸的猿声。虽然常见精致的古典表达,不乏《诗经》遗响,也能读到乐府唐诗宋词元曲韵味,还是缺少内在的力量与生命的激情。旧瓶装新酒,用笔略嫌直白,少了回荡少了曲折。沈从文的评价很有意思,说朱湘像修正旧诗,用新时代所有的感情,使中国的诗在他手中成为现在的诗。
一九二七年,朱湘赴美,在劳伦斯大学留学,外教读的一篇文章把中国人比作猴子,他愤然转投芝加哥大学。一九二九年,因教授怀疑朱湘借书未还,加之一女士不愿与其同桌再次离学。正所谓:“博士学位任何人经过努力都可拿到,但诗非朱湘不能写。”同年九月,朱湘回国任安徽大学英文系主任,月薪三百元。校方改英文文学系为英文学系,朱湘再次愤然离去。毅然辞职后,五斗米却没有着落。正逢长江洪灾,物价飞涨,朱湘的幼子嗷嗷待哺,母乳不足,又无力买奶粉,终被饿死。
朱湘是狂妄的,狂妄得严肃而认真。朱湘的生活里除了诗,了无其他,甚至没了自己。当时就有人说朱湘很需要朋友,又爱得罪朋友。
一个人为世所不容,为时代所不容,除了死,似乎别无选择。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上海至南京的客轮上,朱湘纵身跃入采石矶江面。冬天江水很冷,但他不能回头了。一语成谶,这个每天二十四小时写诗的人终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朱湘生前常说,站着,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躺下,是一具堂堂正正的尸体。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生不逢时吧。生命最后时刻,朱湘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随身带有两本书,一本是《海涅诗选》,另一本是自己的《草莽集》。那张三等舱船票,是亲戚接济的。那瓶酒,是用妻子工钱买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先是儿子饿死,后是丈夫自杀,万般绝望下选择了出家。
我喜欢朱湘的《草莽集》,清脆上口,让人不自禁吟唱。几首叙事长诗跌宕起伏,眼见他在新诗道路上渐行渐远,可惜享寿不长,终年不足三十岁。性格决定命运,孤高耿介,任谁也难融凡世;时代高于个人,朱湘人生际遇,真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