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至至德年间,诗人李白曾五游秋浦,留下《秋浦歌十七首》。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
……
这是《秋浦歌十七首》开篇之作——大楼山今不知所在,但秋浦河却亘古不息地流淌着,直到今天。大约四十年前,我曾跟随一个摄制组去拍一个关于秋浦河的风光片,追随的自然是李白的足迹。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我们依偎在秋浦河源头李一个村民家的火塘旁,火塘置于厅堂的一角,就地挖出的一块地坑,面积在一米见方,四围砌上砖块。火塘的铁架上坐着陶罐,陶罐中沸腾着咸肉骨头汤,满屋子都是陈年腊月的浓香。那天傍晚,我们就是这样一边喝着酽浓的红茶,一边听一个老农讲述关于秋浦河的往事,我们的镜头追随着一段历史,摇曳出一段悲壮而缠绵的故事。秋浦河,就是这样走进我的生活。
1998年,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让我从匆忙的车轮下逃了出来,幸大难不死,忽然就感觉到生命的可贵,我须利用这侥幸的生命去做一件事。我为这件事足足耗去十年时光,直到2007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兜肚》出版,小说描写了秋浦河将近四十年的波澜壮阔,为我的文学创作增加了分量。为感激这条河流对我的馈赠,我觉得应该对秋浦河有一次虔诚的礼谢,那便是第二年3月的秋浦河徒步之旅,起点就选择在源头李村。
初春的雨带着寒意,时断时续,我撑着雨伞,湿漉漉地走进一处院子。院子的地上铺着青砖,从砖缝里伸出一朵朵金黄的菜花,这些被风雨飘落的种子,应着季节,开出同样的艳丽。庭院一角的几盆幽兰,在春雨中窈窈窕窕,一对老夫妇依偎在火桶里,32英寸的电视上正放映着李连杰的武打片。两位老人俱在七十岁上下,见我进来,老头抬头看了看我,说,你找谁?我说,我的学生胡海介绍我来,您是李老先生吗?回答是冰冷的:我不认识胡海。我说,您可能忘了,他是电视台的一名记者,几个月前曾采访过您。老头稍作停顿,说,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明了来意,老头说,我老了,很多事记不起了,说着就低下了头。似要解除这一刻的尴尬,女人说,这么大的雨,你的裤脚都湿了,上来烘烘吧,说着就下了火桶。我站在那里,与老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终究词不达意。老女人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吧。不等我回腔,她便去了侧屋的厨间。老头仍偎在火桶里,双眼微闭,似睡非睡。我能听到厨房里的一切,“哧”的一声,是鸡蛋打到油锅里的响声。我问:家里就你们老两口吗?老头直起腰来,说:不是,她是我邻居,下雨天来我家看电视。这时,女人端来一碗面条,面条上压着一只(或两只)煎得焦黄的鸡蛋,鸡蛋上撒着白绿相间的葱花。我也着实饿了,伏在桌上,很快将那碗鸡蛋面条吃下去。这期间,老头一直踡缩在火桶里,神情始终是沉闷的。说起村子的历史,也只是寥寥数语。我开始小心地试探着他的身世,老头的话渐渐多起来:出身一大户人家,身为长子的他曾替他早逝的父亲担待了过多的不公。乱世劫难,受尽凌辱,形成他孤僻而生冷的个性,说来都是无言的惆怅。我很想同他继续就这样聊下去,但他说完这些,似乎也耗尽了他太多的精力,便又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上,不再说话。
雨已经住了,天气却沉闷得很,公路旁奔腾呼啸的秋浦河翻滚着泥沙,带着一股春天的阵势向下游流去。想起《秋浦歌十七首》中的诗句:
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
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不禁叹曰,只可惜没有酒。想着下次来,一定要和老头好好喝一杯,双方都能畅怀尽意。
2025年4月,我第三次来到秋浦河。二十七年的岁月,足以让一个婴儿拔笋似的长成青年,而我,也怀着一种执着,想去再看看那一对处于晚境的老人。
我很快找到那座建于明崇祯年间的“庆源桥”,找到庆源桥,也就找到村子的方位和坐标。
一条巷路上,迎面而来的老者引起我的注意。我向他打听一个人的名字,老者一惊:李可春?死了,死去四五年了。我紧接着问:他老伴呢?他老伴早死了,那时候,他儿子才出生五六个月,现在他儿子都五十多了。我恳请他带我去李可春家看看。老者说,他儿子打工去了,家里孤灯冷灶,没什么看头。但他还是将我们带到一处地方,熟悉的院子,熟悉的两层小楼,新近翻修过,院子里铺着翻修过后的碎瓦片,脚踩上去,有一片咯吱咯吱的响声,院子的一角有几盆兰花。眼前一切,让我一下子回到那个雨季。
傍晚,我们走出李家的院子。四野空旷,只有处于枯水期的秋浦河寂寥地流着,不远处的庆源桥下,有鼓噪的蛙鸣声声传来,听来都是李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