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16版
发布日期:
站台
□池州 张昕
  沿着车站的手扶梯而下,只要踏足于长长的站台之上,风就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打量着每个陌生的面孔。从旷野疾驰而来的风,带着田野和青草的气息,使冰冷的穹顶和铁轨,也满是自然的清新。而有时,风藏于某个角落,盘旋起一股过往的尘土,粗暴地掷到记忆里。于是人群从沉寂到些许骚动,蹙眉冷目间,抓紧了行李和衣裳。
  车站的广播不断重复着单调的声音,等待的枯燥一如铁轨的冷漠。茫然四顾又翘首企望间,风已悄悄地来,拂去方才着急赶路时的满头汗水,抚平躁动不安的心。只要远方响起一声鸣笛,即使目之所及还不见一点踪迹,兴奋的心情已溢于言表,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收好证件、检查行李,此时无论什么样的风吹来,都是愉悦的。只要踏进温暖的车厢,就到了一个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
  缓缓进站的列车,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停在眼前的铁轨。远方的气息扑面而来。车门边的一行小字,写明了它的来处和去向,有时是熟悉又遥远的地名,心中顿生歆羡之情,似乎目光追随,就能去往那暂不能去的遥远之地。列车一路风尘仆仆,从繁华的都市到广袤的原野,穿过幽深黑暗的隧道和连绵不绝的山脉,终于停靠在这个沿途小城车站,像遇到的无数车站一样,例行公事般的歇一口气。而车上的人,对车窗外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好奇的。一个从未驻足过的城市,也许只有某个机缘巧合,才会特意在这个站台下车,走进别人熟悉的生活里。此时,他们只能探着脑袋,挺直身子,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站台和站台上一闪而过的面孔,湿漉漉如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走进列车,坐在一个陌生人身旁,去往一个未知。怀揣着些许激动,看着列车驶离站台,熟悉的楼房街道倏忽而过,树林和田野跳入眼帘,思绪缥缈如山间的云烟。也许只要站在站台,就不曾停止过关于远方的思考。固定和规律的生活束缚着渴望自由的灵魂,其实不过是想暂时逃离眼前的熟悉,去体验未曾体验的一切。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别人习以为常的山和树,草和公园,甚至早餐和路边摊,都是兴致勃勃的源泉。打卡拍照、购物留恋,把新奇的体验定格下来,带到下一个远方。
  有一段时间,下班后,我常常坐上动车去A城,陪伴在A城住院的父亲和陪护的母亲。那时正值冬天,站台上的风从荒野吹来,裹挟着冷雨,吹透了我单薄的身体。夜幕在站台外洒下了黑色的网。这个时间点,从前我都是在温暖的家中,母亲忙碌着晚饭,父亲坐在桌前看书,爱人陪着孩子们玩游戏,客厅的灯氤氲着温馨的光晕。直到有一天,父亲的一张体检单打破了一切,辗转各地的医院,得到的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们只好回到A城。
  站台上没有什么人,昏暗的灯光拉长了我孤单的影子。没有广播和熙攘的人群,只有孤独和寒冷。一辆列车冲破雨幕,缓缓停在我旁边,像海里游来的一条孤单的鱼。车窗上映出来的,是我满脸的泪水。列车又驶进黑暗,雨在玻璃上划过一条条线,消失又出现。窗外隐隐的是万家灯火。等到了A城的医院,推开病房门,黑暗中母亲无助的身影如同剪影,泪水又划过脸颊。病床上的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沉重的呼吸不断起伏,他已经不能言语。我们常常坐到夜深人静,借着微弱的灯光,望着吊水瓶里的药水出神。直到天微明,弟弟赶来陪护,我又坐最早的车回去。
  有时,我甚至产生某种错觉,好像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我会一直坐着傍晚的列车去看望父亲,坐最早的车赶回来。在长长的水泥站台上,看暮色张开黑色的翅膀降临窗外,在清晨寒冷的风中瑟瑟发抖,无人问津。我多么渴望父亲好起来,一切恢复如初,直到有一天,我匆匆赶往医院,在病房见他最后一面。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弟弟要回深圳,我和母亲也收拾行李回去。我们失魂落魄地买票进站,听着广播的指示走到站台,等待准点到站的列车。没有风能拭去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每一处熟悉的场景,都让我们眼睛酸涩、喉咙发紧。恍惚间,我好像把父亲永远丢在了A城,自己跑开了。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父亲,生活留下的巨大空白交给了时间的尘埃。
  春天总是阴雨绵绵,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似乎天晴了,升温了,夏天就来了。在暴雨狂风和烈日的几重奏中,夏的旋律铿锵有力又渐近尾声。满城的桂花香飘起,一轮圆月下的思念就潮水般涌来,直到一切归于大雪的沉寂。季节变换,日升月落间,生活归于平静。然而记忆的机关只要被触动,过往就将我们瞬间淹没。但生活有恒久不变的定律,用来维持这平淡的日子。时间每分每秒的残骸,落在虚无中,就变成了永恒。此时,突然想去远方,站在站台上,感受那自由自在的风。